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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夺月 (全文) by  j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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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夺月 (全文) by  jas   
孤枕难眠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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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衔: 海归中将

头衔: 海归中将
声望: 学员
性别: 性别:女
加入时间: 2004/02/24
文章: 3573
来自: 美国
海归分: 411670





文章标题: 夺月 (全文) by  jas (1663 reads)      时间: 2004-6-05 周六, 08:49   

作者:孤枕难眠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很多年后有人好奇地问过我:“你是怎么认识郑碧的?”我一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那王八蛋,每次都考第一。

我从不否认这是我的心头恨之一。

从幼儿园开始。

无论是唱歌跳舞讲普通话乃至后来的考试竞赛朗诵,统统是她第一。

并不同学校,两所重点小学斗得死去活来,两边稍出众的学生都是对方的假想敌,这次他们学校第一么?下次一定要风光我们这边独好。

可是个人第一永远是郑碧。

我的人生大敌自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正式树立。

郑碧的名字一天听十七八遍,就这么听到小学毕业,你说我怎么不认识,怎么不刻骨铭心。

只因我永远考第二。就算差半分也是第二。

初中入学考试,我就比郑碧差半分。

看着闲闲站在一侧她们学校的老师微笑着说:“啊这次全市第一还是我们郑碧。”我简直恨不得剖开郑碧的脑袋看看那里面有什么鬼。

后来是和郑碧吵架吵成好朋友的。是的,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那时候什么都吵,为了红楼梦中黛玉好还是宝钗贤两个人吵得整个教室的人都逃光,然后整整两个月不讲话。

现在想起来都骇笑不已。

初中毕业时小玉问我们俩:后来是怎么再开始说话的?

我说后来班主任来调解了。然后,我对郑碧说:“我一辈子都记你说的那句话。”

郑碧说:“老师,只要何真知跟我说话我一定会跟她说话。”

这不是废话?那时节,要争的就是谁第一个开口。我当场噎至两眼翻白。

不是不小器的。

从来不和郑碧一起复习功课。有机密材料不藏私,学习方法也交流,但就是不一起复习。我们一起写武侠小说。

你写八百字,我写八百字,续着写。用方格稿纸,两张,谁也赖不了。订成一大本,全级传阅。语文老师说,有精力写正经文字,谁当文学社副社长?

我一听副字溜之大吉。郑碧留下来。

其实我也不是心高,只是,唉,当了太久的第二。





我在五年级时认识小玉。她住我隔壁一幢楼。

秀气文静沉默是小玉。

不象我口水多。

父亲屡次叹息:何真知何真知,你口水滔滔到底几滴是真知?

我回答他:真知总是淹没在滔滔口水当中,父亲大人须仔细寻找。

我很喜欢小玉。我对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和小玉做好朋友。

过程异常艰辛。

我四处找机会接近她。但是很难,她漠然的眼神、与生俱来的沉默就象一堵墙,找不着门。后来我发现她功课不大好,于是在一次座位调整中我施了小诡计坐到了她的身后,再三地、殷勤地教她做题目。

我充分利用了邻居的优势。理直气壮上她家去借东西、还东西。知道她父亲练气功,虽然年仅十二,也竭尽所能与她父亲聊气功,她那众人皆知、严肃的父亲与我聊到眉开眼笑。我知道她母亲极早要去河里洗衣,就在周末的清晨与她同去。小玉与奶奶感情极深,这可是我最拿手的强项,我自小与祖母一块长大,深谙老人心理,一向是讨老人喜爱的孩子。于是我时时搀了她奶奶下楼来,陪我奶奶说话。芝麻糖之类的老人最爱吃,我就用零花钱买了给两位老人边吃边聊。

总而言之,我下足了功夫。

小玉不明我用意,换言之,我太早熟。

后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说,我只是要同你做朋友,我又不是要做你女婿,十八般武艺施展出来不知为何。

小碧掩嘴笑,笑毕说:所以你后来破解诸多男士的段数高妙无极。

懒得理她。

我频频问小玉:喂,喂,你后来是怎么接受我的?嘎?嘎?

笑成一堆。





长大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我时时这么感叹。

尤其是从题海里钻出头那一刹那。

然后就做贼一般从抽屉里取出亦舒的、金庸的书摊在膝盖,埋下头装用功。

通常来说膝盖上会有两本书,待许为撞撞我的手肘,我即以飞快的速度将两本书掉个位置,然后踮起脚尖用膝盖将闲书顶在桌子肚下,看正书。

决无穿帮可能。只是有一次老师与我亲切交谈达十数分钟,脚尖踮得太久,腿肚子无法控制。若非许为替我压住桌子,它一定与腿肚子一起发抖。

我常常笑许为与我同桌是倒了八辈子霉。

许为不是不认同的,不过他天生的绅士风度教他不得不一再帮我作弊。

我的休闲方式包括:扮吉普赛人用扑克替人算命、藏起别人的笔墨纸砚看人家着急、讲故事惹人发笑、在同学背后挂写歪诗的纸条,这不包括课外的。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高中的我怎么会这么幼稚贪玩。

贪玩到夏天晚晚夜自习拎一桶凉水到教室里泡脚。蚊子多、太热。

老师一直都隐忍我。

直至有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对我说:“如果你能赶上六班的郑碧,考一次第一名,我就当作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原来他并不是瞎子,原来许为的掩护这么不得力,原来……令我恶向胆边生的居然是每个人都知道郑碧是我的克星!

许为对我说:“要不要去求一次郑碧让你考一回第一名?”

我笑吟吟说:“这主意不错。”

一只脚悄悄勾走他的椅子。他毫无知觉坐下来。

我情不自禁地摇头。这厮感觉太迟钝,不能怪我。

我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跌个仰八叉,后面的桌子如多米诺骨牌,幸好只有三张桌子,纷纷倒下。桌子上如山的书倾泻一地。

许为坐在地上,狼狈地、气恼地、无奈地看着我。

小玉正好来找我,站在门口目瞪口呆,我一本正经地说:长大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我在山道上拼命地跑,跑到气短心虚,一颗心在空洞的胸腔里直往上爬,嘴里满是血腥味,腿脚软得象踩棉花,我知道我快跑到极限了,我的八百米是全班倒数第二的呀,可现在我快跑了二十分钟了——以我最大的速度。

真想停下来,死了都算了。可是绝对不能停。身后的催命鬼在有气无力地叫:“何真知,快点,快点!千万不能停下来啊。他们还在追呢。”

我心里在叫: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后来连心里都没有力气叫了。

终于,他说:“好象他们不追了。看不到了。”

我扑通一声就趴在地上。气喘如牛。整个人的真气飘飘荡荡离了真身。

他一样毫无力气地东倒西歪,却拼命要拉起我:“不能躺下来,站起来,慢慢走一会,要不然你会死的!”

我“大叫”:“我宁愿死也不站起来!”

他不管,拼命扯我,外套都被他扯落了,看样子他还要扯下去,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靠在他的手臂上站起来,踏着虚无的脚步在山道上晃来晃去的走着。

一颗心极慢极慢地归了原位,口腔里的血腥味却没有退去。我终于可以坐在地上了。

我说:“燕北,这下子玩完了。”

他还在扇着汗,笑嘻嘻地说:“捉贼拿赃,他们又不认识我们。”

我叫:“你疯了,你没看见班主任和他们一起追的?认不出我们才有鬼哪!”

他还是漫不在乎:“离得可远了,不一定认得出来。特别是你,嘿嘿,好象知道会被追的,怎么穿了你爸的夹克?认不出认不出。”

我懊恼:“满山的同学,总有个把认出来的。燕北,要处分的。”

燕北还在笑:“咦,何真知,你跑得有够快的,居然跑在我前面。你放好心啦,人家看你跑得比我还快就不会认为是你了。”

我吓一跳:“你被人认出来了?”

他做鬼脸:“你说的嘛,满山的同学。再说我又没有换衣服——君子坦荡荡。”

我扑哧笑出来:“是啊是啊,偷鸡君子。”

他也笑:“你真是很聪明啊,想得出这样好的法子来偷鸡。啧啧啧,天才。”

我摇头晃脑:“可不是。不过运气真差,怎么刚好今天支农劳动?”

燕北笑嘻嘻地看我:“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三堂会审。

燕北败北。学校张榜公布燕北转学通告,内容是燕北与一同学背猎枪到农民家猎杀家鸡,并以白酒浸过的糯米醉倒家鸡后偷走,手段恶劣。因其拒不交待同伙是谁,为示警戒教育,经研究决定,令其自动转学。

燕北临走前对我说:“咱们下次去打鸟,好不好?”嘻皮笑脸。

我很羞愧,居然不敢有难同当。

他哄着我笑:“要是反过来,我也躲着。犯得着吗多牺牲一个。”

他走后,我闷闷不乐。小碧小玉来看我,小玉问我:“期末考的提纲有没整理出来?小碧的已经出来了,我多印了一份,你要不要?”

我恶声恶气:“不要!”

小玉好脾气地笑。小碧冷眼旁观,凉凉地说:“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鬼。”

我跳脚:“我的鬼就是,你这个魔法三千丈什么时候可以矮我一丈!”

小玉推我:“你怎么这么小器。”

小碧说:“你说这次燕北偷鸡,跟他一起的不知是谁?”

我打一个顿,到底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转转眼珠,不理她。

小碧接着说:“燕北恶作剧贪玩,不过可没这么专业,知道把糯米用白酒浸一夜拿去当饵喂鸡,还真能把鸡醉倒了。”

小玉笑:“是啊,这人真聪明。”

沉默是金。我白白眼,照样来个不理不睬。

许为跟老师建议,不再做我同桌。

我大愕,许为和燕北是好朋友,难道……

心虚至极,不敢去问许为为什么。躲着他走。

欲盖弥彰,班里居然传言甚嚣。

许为约我到校园后溪滩。

真浪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只是把我吓了个半死。许为,他是个这么认真的人。

月亮真的很亮。许为靠着树等我,手里把玩着什么。

我抢先开口:“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过你一定要告诉老师我也——”我张着嘴,撑着撑着,想想害怕,差点哭出来:“求求你不要告诉老师,许为就当我求你了……我会被老爸生煎活剥,我会……”

月亮照在他脸上,吃惊和恍然的神情一清二楚。他说:“原来是你。”

我继续张大嘴,尖叫,懊悔到吐血。

许为好笑地看着我:“躲过去了,又心虚。你放心好了,没有人知道是你,我在山坡上看到了,你跑得这么快,没有人会相信你能跑得这么快。”

我不相信:“你——不会告诉老师?”

许为摇头:“不会。”

我转身就走。

“何真知。”许为叫住我,“还有事。”

我回头。

他低下头,想了想,说:“你上课太贪玩,也挺闹人的,老师跟我说,如果我再替你打掩护他就调你坐讲台边上,我想了想,还是我调开位置好了,我想别人坐你边上应该不会给你打掩护。”

我又张大嘴,气不打一处来:“你跟我明说好了,你不给我打掩护不就行了?你知不知道现在班里在说什么?简直气死我了!”

许为摇头:“你惯会耍赖,我拿你没辙。”

我说:“那是你的——”

他点头:“那是我的问题,我知道。不过班里有什么说的,你放在心上干什么?”

我瞪大眼直逼着他:“那是绯闻啊!我跟你的绯闻啊!而且还是你甩了我不跟我坐了,我还做不做人了?”

他忍不住笑,笑了又笑:“何真知,可见你心里真的没鬼。”

我一怔,转一转眼珠,问:“难道……,你心里有鬼?”我吓一大跳。

许为也一怔,看着我:“不会吧?”

我怀疑:“那为什么你会拿我没辙别人就不会?”

许为又怔了一怔,看着我,脱口而出:“因为你笑起来,你笑起来很象一个人。”

我问:“象你妈妈?”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说:“你跟郑碧项玉真的一点都不一样。”

这个还用他说?我斜睨着他,他的目光回到手上把玩的东西,是一块乳白色剔透的小鹅卵石,很可爱。我一把抢过来:“给我。”

他笑,满脸无奈。





高考结束。郑碧一如既往成为全校第一考入名校,我依然第二,许为则留在本市念大学,小玉没考上。最出名是燕北,他在另一所重点高中依然如故贪玩,一直奉陪末座,高考前一个学期请假在家复习,居然排名前列与许为考入同一所学校。

简直轰动。

他一考完就扛了把猎枪来找我去打鸟。我仍然穿了父亲的灰色大衬衫与他出发,我们俩一起鬼笑:“有保护色。”一出门口就遇到小碧小玉。小碧说:“我也去!”

我看着她一身淑女装,上下打量她那小背心、修身长裙,作吐血状:“救命啊……”

小碧不服气:“我到小玉家换衣服不行吗?”

我立马点头:“行,当然行,你快去换衣服。”

待她们一走,我对燕北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燕北笑着说:“喂,还是等等吧,许为也要去的,在桥头等我们呢。”

我翻白眼,头顶上传来叫声:“燕北你们不许走,等我们!”

我抬头,看到小碧从窗口探出头来盯着我。

我怪声大叫:“春光乍泄呀……救命啊……”

小碧的头马上缩了回去。

我哈哈大笑。燕北拍着我的背,忍了半天,问我:“我笑好还是不笑好?”

燕北租了车,我们直奔城外四十里的山林里,那是我和燕北常来的地方,我们熟门熟路地走得飞快,小碧不甘示弱深一脚浅一脚紧随其后,许为和小玉走在最后面。我不住地回头冲小碧做鬼脸,小碧一概不理。

树林子里其实没什么好东西,以前草丛里有很多野鸡,现在,也只能打打鸟,可是打鸟比打野鸡可难多了,折腾了半天也只由燕北打了几只麻雀还有一只小野鸡,小玉直掩着眼说:“人家还是小孩鸡呢。”乐得我们。

然后我们就铺开塑料布坐那里吃东西。小玉依然是沉静的小玉,吃东西又少又斯文,真不是不令我羡慕的,大概我眼冒绿光的表情被许为看到了,他说:“真知总是羡慕别人有自己没有的东西,不管是什么。”

我坐到小玉身边,笑嘻嘻说:“可不是。我就是羡慕小玉的性格,才千方百计花尽心机与她交上朋友的。”

小碧笑:“可是真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东西让人羡慕。”

我吃着薯片:“自己有的东西有什么好稀奇的。就好象你,永远都考第一,所以你永远都不会觉得这是稀奇的。”

小碧说:“不见得啊,进了大学这就会成为一件稀奇的事情。”

我摇头:“不会,小碧你一定不会。你还是会考第一。”

最后一句小玉与我异口同声说将出来,三个人笑。

许为对着我摇头笑。小碧问:“许为你为什么会考本市的学校?”

许为静了一下,微笑:“我可能不上大学了。”

我们大惊,小碧惊问:“依你的成绩不报名牌都可惜的,怎么现在这所大学你也不上?”

小玉也问:“为什么?”

许为笑了笑:“父亲的单位宣布破产了,因为他还没有正式退休,所以统筹办只能发给他一半的补助,而每月的统筹金还是要交的,医药费呢也还不知道怎么处理,靠我妈一个人工作,那是肯定不行的。所以我打算先不上大学。”

小碧怔怔地看着他。

我是一直了解他家里情况的,但是不知道会这么严重,一时呆了。

小玉望着他:“那多可惜。”

许为温和地说:“学习在哪里都可以学的,我现在不上大学不代表以后也没有机会。我会在25岁前赚一笔钱,再去念大学。”

小碧说:“现在赚钱可不容易。”

他点了点头:“我考察了一阵子,接下去肯定有装潢热,我姑父开了一家装潢材料行,生意很好。现在父亲的单位发了一次性补贴,燕北投资一半,我们也合开一家,你们知道,我姑父对我很好,起步应该不会那么难,好过打工。”他低下头,翻找着地上的石头。

我静下来,小碧小玉和我三人对看了一眼,无语。

燕北悄悄走过来:“快点过来,那边有一只山鸡,悄声点。”

我没好气:“你还有心情玩呢。”

燕北冲我瞪瞪眼:“发愁能解决问题吗?真是的。郑碧,我来教你打。”他拉了小碧过去。

我气结。许为拍拍我的头:“吃东西吧,能想到解决办法的问题就不是什么问题,别替我担心,大学嘛,也不是那么难考的,到时候你帮我补习吧。”

他笑着看着我,挤挤眼,让我看他找到的小石块。





许为到我家来找我。

我正靠在大藤椅里看小说,看到他嘻皮笑脸地说:“来送我啊?我后天才走呢。”

他好象很没有办法地看我:“真知,还给我。”

我上下左右看一遍,茫然地问:“什么还给你?”

许为皱起眉头,说:“那块石头对我很重要,快点拿出来。别告诉我不是你拿的。”

我跳下藤椅,围着他转:“第一,是我拿的我当然会还给你,第二,不是我拿的就没有办法还给你,第三,你并没有证据说是我拿的,第四,你不让我说不是我拿的就是不给我辩解的权力,也就是说,无论我拿没拿都得还给你一块石头,老实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许为干脆利落地说:“无论你拿没拿都是你拿的。没有一二三四五,拿来。”

我悻悻地看着他:“我在你眼里就是不问自取的主?亏我这么喜欢你。”

许为啼笑皆非:“何真知,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那块石头,唉,那块石头的确很漂亮,不过它对我真的很重要,还给我行不行?你要其它的,那罐玻璃罐里的我全给你好了。”

我跑到卧室里取出那块小石头,那种晶莹剔透的感觉真令我爱不释手,是碧青透明的,中间带着丝丝缕缕红纹,我叹口气,递给他。

许为仔细看了几眼,把它放在口袋里,对我说:“对不起真知。对了,你后天上火车,我们来送你,你在家等我们。”

我拍椅子背:“小器鬼,我才不要你送。”

他和气地笑,摆摆手走掉了。





和小碧同城不同学校,比赛自动结束。

事实上这根本算不上比赛。输赢永不更替,如何算?

有些好朋友情况特殊,小碧和我,极少约会。见了面,永恒的冷嘲热讽,眼光出奇一致,角度绝对不同。往往是同一时间看同一本书,爱上同一种事物,出现在同一个场所,只是身材不同品味不同,不能看上同一种衣饰。

还有,对同一本书同一种事物同一件事观点绝对分道扬镳。

有时候不明白和小碧是做敌人好些还是做朋友好些,可是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但是这一个朋友与敌人有甚不同?

不是不困惑的。

但是与她交谈,呵,就算吵架,也饶有兴致,吵到后来,通常大笑,统统不萦怀。

小玉又不同,她象我与小碧的粘和剂。温柔、敦厚、沉默。没考上大学并不令人意外,因她本不爱读书。

事实上谁会爱读书。

小玉在工厂里当流水工,三班制。工资不多,可是每次放假回去她总请客。

她的沉默救了她,气质依然温婉秀逸,与工厂里的女工绝不相同。

临上大学前,小玉祖母慈爱地对我们说:“小真知和小玉结成姐妹好不好?以后多个依靠。”

小玉说,好。我说:“谁同你好,我绝不叫你姐姐。”我做鬼脸笑,小玉比我大十个月。小玉望着我笑。

我心里千肯万肯。于是说:“好吧,便宜你。不过也不是没好处,以后吃你就理直气壮,绝不心慈手软。”

一年后,小玉的祖母、父亲、母亲在半年间全部病逝。

小玉的沉默益发惊人。

那样的凄凉在那幢房子里在她的身影里。别人的照顾统统是事不关己的热情,切身的悲伤悲哀永远都只有自己知道,分不去半分。

比如我,比如小碧,还是得远走上学去。

给小玉写信,不敢太叹孤独,尽写些开心的事,写完了又怕她益发觉得自己孤凄,不写,断断不可。担忧不尽。与小碧空前团结起来,两人坐困愁城。

重操旧刀,两人分段写笑话小说寄回去给她看。学校同学看了笑不可抑,我们相对,担心那孤独的旧友是否开颜。

望穿秋水收到回信,小玉写:“……一口水喷到燕北身上,我脸颊笑痛半天不能恢复。快点接下去,等看。”

松口气,好燕北许为。

许为却写信来,说小玉有麻烦。





“小玉的兄长,拿着房契来收房子。他手上有证明,小玉并没有权利住在这套他们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许伟语气中似有不明白之处,我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找不着他,于是就找小碧。

她宿舍里同学说小碧刚请假回家。

我略略放心,小碧父亲是市法院副院长,一定有办法。我因为备战竞赛不被准假,只好把身边的钱包括奖学金稿费统统寄给许为,给小玉请律师用。

竞赛结束,匆匆赶回家。

小碧许为到车站来接我。

小玉在医院里。那套房子已由她兄嫂住着。

事情由许为讲给我听。

当初这套房子由小玉父亲的单位组织集资,小玉父亲当时手头只有三分之一的房款,由于集资房不能贷款,于是由小玉兄长名义申请贷款,用他的房子作抵押。购房后三年,小玉父亲收回外面的借款以及自己省吃俭用的积蓄一并交给小玉兄长,并由小玉兄长出面还清了贷款。

问题在于,虽然房契上没有小玉兄长的名字,但银行和单位的资料都可以证明,小玉兄长出的房款是三分之二,却没有证据证明那三分之二的房款其实是小玉父亲还的。小玉就算继承,也只能继承房子的六分之一。

在法院没有判决的日子里,小玉的嫂子日日来辱骂小玉,喝令小玉搬出。那一日,小玉兄长撬开了铁门,扔出了小玉的衣物并掌掴小玉,我父母无力阻止就打电话许为他们,又叫来了警察,带走了小玉兄嫂。第二日凌晨,小玉被不放心的小碧许为发现在房间割腕自杀。

我的怒火比眼泪更旺,小玉品性纯良而怯弱,这对狗男女哥嫂天良全泯。

我问小碧:“那么小碧,小玉的官司有几成胜算?”

小碧摇头:“几乎没有。她只能分得房款六分之一。事实上就算她兄嫂讲理,她也只能搬出房子,那么可得到二分之一房款。”

我冷冷地说:“那么说来,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讲法制了。”

许为把手放在我肩上,我看到他向小碧使了一个眼色,小碧张开的嘴闭上了。许为说:“真知,你知道小玉习性,来和我们一起帮小玉租间屋子。小玉下个星期出院了。”

我瞪着他:“小玉的收入,除了吃穿租得起房子?你忘了我姑姑有一个小套留给我?给小玉住。”





小玉出院。我们继续上学。是的,没有人能为朋友做得更多,所谓好朋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出钱、出力,至于生活前途环境心情,那都是自己的事,自己收拾。

我和小碧一直给小玉写信。慢慢的,我们也开始讲笑话,说小玉:“收获大付出也大,写两封信可得花大功夫。”小玉其实不爱写信,但她写。

有一日她问我,是否不准备回家乡,男朋友是否可托终身。

我笑至厥倒,可托终身这么老套,我说这个社会日新月异到只能托付终身给自己,要把终身给别人,那太为难别人了。可是家乡是要回的,我心里微微牵动,我说,不能扔下老父母。

然后我知道小碧也决定回家乡。

再一争高低?我在火车站嘿嘿地笑。小玉温柔地笑:“你们俩,争够一辈子。”

小碧提起包:“是她死缠烂打。”

许为和燕北从行李间推着我们的行李出来,笑:“一切从头开始。”

我跳起来啪,打一声燕北的头:“从头开始!”燕北笑着叫:“接着是肩接着是肩!”

小碧看着我:“真知我真是服了你。”

我呲牙咧齿,作毒蛇嗤嗤声:“郑碧我可从来没服过你。”

燕北大笑:“真是热闹啊。”

百忙中我看到许为温柔怜惜的目光停留在小玉身上。

我的心一沉。

这种目光,这种目光我很熟悉,当年我闯了祸被责骂,寒假里一起出外玩冷得簌簌发抖,斗嘴输惨了,许为的目光就是这般模样。

而当我看到小玉房间,那个我为她挑的青瓷花瓶里,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时,我呆在那里,很久,很久。

我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十一

父母为我重新布景了房间,父母为我联系好了几乎是最好的工作,父母给我足够的钱买衣服与零花……他们那样快乐着我回到家乡。我却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总是心慌、焦灼。渴望着什么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眼前滑过去,明明就在眼前,明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可是偏偏抓不住,但是怎么能抓不住呢?怎么办呢?不能不抓住啊。那种绝望的感觉日复一日地淹没着自己,我想大叫想哭想问,可只是心慌。

小碧燕北许为问我:“老是汗流浃背的,有那么热吗?瘦了这么多。”

我笑嘻嘻地答:“淑女减肥好稀奇吗?你奶奶的。”然后宣布:“我将以最崭新的形象开始人生的另一章。”踌躇满志。

小碧嗤之以鼻。

燕北笑我:“看什么书不好看,学什么不好学,一口脏话呢。”

我踢他:“什么脏话?那叫个性。韦小宝的。”

我的灵魂开始走出我的躯壳,我看见它蹲在角落里悲哀地看着自己言笑晏晏。

我甚至不想去参加小玉的生日会。

是许为来叫我。

他说:“真知,我来接你。”

我从藤椅上抬头看他,这么高,我不大习惯抬头幅度那么大,便放平头,说:“不去好不好?很闷。不去好不好?”

他关心地问:“是不是不开心?发生什么事了?”

我叹口气,低下头:“我说了你又不相信的。算了,去吧。”

他笑了:“你啊,就是这样真知,一时真一时假,叫人分不清。”
我心里一震,抬头看他,他毫无异样地笑着走在前面。

在那一刻,我真有种想打破什么的欲望。

打开小玉的家门时,蛋糕还未切,所有的人都叫起来要罚我。都是昔日同学朋友,小玉温和安静地笑着递我一杯果汁,小碧倚着冰箱,沉稳地注视全局,一脸笑容:“为什么这么难请,你?”我撇嘴作势踢她:“又不是你生日,问罪也不该你。”

燕北说:“那么我们切蛋糕。就等你了呵真知。”

我笑着作个鬼脸。

闹了一会儿,他们在外面打牌讲笑话,我走进小玉的卧房,果不其然一眼便看到那青瓷花瓶里的一大束红玫瑰。我走近去,伸手指轻轻抚着如丝绒般柔美的花瓣,这般深红、这般美艳。

我仰起头,感到自己的满眶泪。我以为一切都有人明白的,然后我就去念大学了,事实告诉我没有一个人明白。

我的泪慢慢流下来,我忍不住颤抖,这玫瑰,这玫瑰,永不属于我。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的心绝望地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

这个时候,顶上的灯啪的一声关上了。

我急速回头,门框里,是小碧静静地站在那里。



十二

她掩上了门。

眼前的黑暗慢慢慢慢变薄、变淡,小碧的脸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她冷静地看着我。

看着我泪流满面。

然后,走过来,递一张纸巾。

我没有去接,紧盯着她的眼睛。

心,不由自主变冷。

轻轻地说:是你。

答:是。

问:为什么。

她锐利地看我:你以为为什么?

是的,我以为为什么!

我接过她手中的纸巾,狠狠地擦脸,我以为为什么?

抬头看小碧,突然抽搐微笑,小碧,小碧,真不愧是我十年知己。

我打开门,不,我不能与她呆在一间屋子里。

门外欢声笑语。我径直走向大门。

小碧自身后坚定地拉住我,我回头,燕北得意地冲过来给我看他的牌,作状狂笑:“真知你来看我的牌!”

许为揽住小玉:“这群赌鬼。”笑意亲昵。

小玉幸福快乐的笑脸在我眼中闪烁。

我的愤怒哀伤象一记落空了的拳头,无处着力,悲不自胜。我只是想做你的朋友。

病床上小玉绝望无助的脸,我说,小玉,最大的打击不外如此了,以后,你必将事事顺遂。

我迅速取过燕北的牌,嘿嘿笑:“这么好的牌,给我打给我打。”

燕北怪叫,打我的头:“这个死真知,别又乱打给输光了!”

我哈哈大笑:“你知道我只会乱打的么!”

回家的路上,角落黑暗,我和小碧在那里等许为和燕北。

沉默弥漫。

是我先开口,一如所有的过去,我先开口:“一切全在你掌握。”

小碧反驳:“我从不打算掌握任何事与人。”

她双目在黑暗中闪烁。

我冷冷:“你从不打算?那么你几时见过我在大学里有男朋友?”

是小碧告诉许为和小玉,我在大学里有了亲密可托终身的男友。

是小碧知道,一直知道我对许为的感情。

是小碧知道我惯爱耍赖从不肯正面回答问题。

四年来我从来没有男朋友,却对小玉的问话回答说:要把终身给人家,多为难人。

十年来与小碧斗智斗勇,她实在太太太了解我。

我再一次轻轻地说:“你明知道我从来不会认真正经地肯定或否定什么,是吧?”

她不语。

只坚定地站着。

我紧盯着她。我的好友。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我倒吸一口冷气,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迅速蔓延到四肢,我浑身颤抖,不能呼吸。

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如果,许为从来只喜欢小玉,你,不必这么做。是不是?”

小碧停了一下,转开目光,淡淡:“当时许为对你,也只是最初的好感。但小玉心中、身边,只得他。”

我无力,靠在墙上:“你以为你是神?你以为你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

“你是否以为,你自小到大的第一真成唯我独尊?你来主宰我的命运?”

她愕然,怒火自她眼中升起:“是你一直耿耿于怀我永占你先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的命运,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摇头,不不不,我不要这样的朋友,是我当她是朋友才酿成大错。

我最好的朋友给我最致命的一击。而我,我甚至不可以为自己做任何事,无法弥补。

事到如今,我手中已无任何一张牌。

当许为燕北走到的时候,我与她,冷冷相对。

我后退,然后转身独自走开。

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我说:“我服你。”



十三

日子一样地过。失去一个朋友有什么要紧?我冷冷地想。

她以为这样地成全了小玉仅有的希望与快乐,我不应有其它选择。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怎么能够不恨她,怎么能够原谅她。

一样和他们玩,一样谈笑不拘,只我的眼再不在她身上停留,不接她任何话题。

她亦然。

事实小碧一直如此。每次吵架,每次生气,无论多长时间僵持,最先开口的永远是我。一如所有的考试,我向居第二。

是我以为,好朋友,不必拘泥这种小气。

小玉他们起初并不以为然,会心旁观。我也不去分解。时日久了,是许为渐觉不妥,问我:“打算几时言和?”

我若无其事:“或者永不。”

燕北大笑:“真知这话说过无数次,每次都自己讪讪找台阶下。”

小玉取出两件极漂亮的手工毛衣:“天冷了,青色的给你,白色的给小碧。你替我带给她。”她笑着推了推我。

我说:“她许久不来了么?明天周末,一定来。”

小玉诧异:“真知。”

啊是,我没有再顺着台阶走下来。我笑:“小玉你手工真好,几时帮燕北织一件?许为是不用愁了哦?”

燕北一听,连连点头:“对对对。小玉……,嘿嘿,嫂子。”

我别过头,按定心绪,回头笑嘻嘻。

小玉羞红了脸。

我致力于工作。刚毕业的学生本就雄心万丈不肯言倦,一肚子计划满腹经纶正待付诸实施,无暇亦不屑与新同事们争懒夺功,再加上我心事重重,更加日夜不休埋头苦干:别人不愿做的?我做;别人没空做的?我做;别人能省则省的工夫?我帮忙。到最后,我连打字都不比专业打字员慢了。

本来还有人看我是娇纵小姐,靠家人关系谋生,这时候不管是什么眼光,也到底不能不刮目相看:

何真知工作不分高低、不分工种,样样肯做肯试,工余且研读其他部门工作资料。

作为何真知,我却深深知道心底寂寞悲伤无可排遣,如有空暇胡思乱想,难保不闯出祸来。

一年半后,我顺利升职。

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不不不,我致力于感情七八年却毫不见成效,最成功是我的笑脸。

我自嘲:这张笑脸锻造得炉火纯青,所向披靡。

燕北如今与我走得最近。第一,燕北的公司与我们有业务;第二,我与燕北臭味相投。我们依旧会背着猎枪打猎去,拿着白酒浸过的谷米去诱醉野鸡家鸡,爬山登高、下河摸虾,无所不为。

工作空闲时也与小玉他们一起玩。每次见他们举止间的默契与无意的亲昵,心中一阵阵酸痛麻痹至四肢,不可抑制。慢慢的,这也成了习惯,甚至开始享受起这剌骨的酸楚。

而慢慢的,在众人眼中,我与燕北已成一对。

我不知道燕北怎么想,可我知道自己的事。午夜梦回,那依依的垂注宽容的笑容令我砰然心动的,不是燕北。有时候梦里,依旧是当年情事,却心有灵犀,笑意间满是爱抚呢,我狂喜:啊许为与小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知是谁开的玩笑,伤透我的心。醒来,现实在渐明的曙光里渐行渐近,留给我的,只有凄楚难言。

是时时从小玉他们嘴里听到小碧的消息的。小碧几乎与我同时升职,她的方案被公司采纳,她飞行于各城市之间,甚至于,她并没有男朋友。

我仍然不及小碧出色。不过,不要紧,这一切本来就不要紧。直至我们两家公司合并。

我从不与她争锋。然而,传言是不能不存在的。我与小碧的不和几乎众人皆知。我对头说:不,当然不会影响工作。

我不许我的手下议论小碧,至少是当面不许,背后我无法控制;上司谈论她,我微笑,不言。也知道某些上司会不满,不要紧。

燕北说:真知,考虑一下和小碧修好吧,又不是深愁大恨,为的是什么呢?当时小碧正微笑着与他打招呼,走出大门。

我知道燕北与小碧交情很好,他们公司最近和小碧那个部门业务频繁,他们两人经常一起研究方案。以前,以前也是要好的吧。燕北与任何人都很好。



十四

小玉开了花店,离许为的装潢店不远。开张的日子,大家都到了。一如既往的我对小碧视若空气。

花店并不小,花团锦簇中许为和小玉来来去去笑如春风,买玩偶的女孩子们进进出出,买花的人居然也不少,显然是捧场客居多。不过件件玩偶都很有趣很有特色,看得出小玉花了大心思,当我发现那一套大大小小齐全的史诺比的时候,不禁尖叫起来。

燕北嘲弄我:以为你多成熟了呢,本性难改。我顺势抽出一枝百合抽打他:闭嘴!破坏本姑娘形象。

小玉百忙中冲我一乐:这套史诺比里面还有,专给你留的。

小碧闲闲地坐在那里收钱。收钱台一角,一个圆圆熟悉的玻璃罐里装满了彩色玲珑小石块,是许为的珍藏。

小船不可重载么?我永落下风。我不得不嘲笑自己。

燕北走过去问小碧什么事情。小碧笑容绽开。有人拍我的肩,哎呀是老同学,大笑大叫,打折打折。

喧闹一整天。

临走时,燕北说先送小碧回家,让我等一会。我正弯下腰系鞋带,抬头答应。眼角间,看到小碧的目光。

我若无其事:“燕北,我忘了今晚要去接我妈回来,你快去吧,要不晚了,冷。”

燕北啊呀一声,说:“好。小碧,你自己坐车回去吧。”

小碧眼中的一点希望慢慢熄灭。

我抬头,小玉和许为正看着我。

我并不觉快意,但也不后悔。

燕北渐渐少了来找我的时间。

其实我并不介意。但是那个人,不能是小碧。我的君子风度极有限,我的原则决不改变。我知道燕北和我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他少了来找我,可能是工作忙,也可能是因为小碧,这两样,对我都没影响。燕北的感情向来有先后。

我多了主动找燕北的时候。在公司里小碧不动声色,但遇到燕北时她的微笑里有了一丝苦涩。小碧了解我?是。但我一样了解小碧。我并不会故意与燕北表现亲热,我尚不会如此肤浅幼稚,我只是一如既往。

我也一样的从不提起小碧。

提起小碧的,是燕北。他继续对我说:“真知,与小碧重修旧好吧。”

他益发的苦口婆心。我笑得前仰后合:“燕北,你未老先衰?不,燕北,永不。”

他啼笑皆非:“真知,你现在说话倒是一句是一句的。”

我不在乎:“是不是又想说我口水滔滔如长江水?可没有那么混浊吧?我滴滴口水可消毒。”

燕北嘿嘿笑:“那么先替你心里的毒疮消消毒。”

我停下来,问:“你说什么?”

燕北看着我:“你对小碧,心里似乎有一个毒疮,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你们两人这样下去,多么不值。小碧,她也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女孩子,你们何必闹成这样?”

我惊奇地看他:“你今天说话也与众不同,特别正派。”

燕北跺脚:“真知真知,你这个死真知,又不肯回答问题。”

我的心忽然一痛。意兴阑珊。

小碧突然住院。

这一回许为小玉不肯放过我,替我准备了花和食物,强拉着我一起去医院看她。

简直莫名其妙。

我不停地说:“这种拉郎配的角色不适合我,唉,你们也老大不小的现代人,怎么尽做些三流的媒婆鲁仲连角色?不不,简直是不入流。我怎么会有你们这样落伍的朋友?丢脸丢脸。”

小玉不停地笑,许为拿我没办法,只押着我:“你唠叨吧,只怕未老先衰的是你。”

小玉说:“真知,其实小碧对你一直很好,你记不记得你上次那个计划,如果不是小碧周旋得宜,并不一定通得过。你为着不肯非议小碧得罪了同仁,人家不肯通过你的计划呢。你们两人啊,真是的。”

我站住:“是谁跟你说的?”

许为没好气:“这世上谁没几个朋友?”

我说:“那也是两不相干。”

小碧住的是双人间。门外小玉低声对我说:“真知,真知,别再别扭了好不好?”我看了一眼许为,扭过头。

许为正要说什么,里面传出小碧的声音,低而清晰:“燕北,谢谢你。”

燕北叹了一口气:“许为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你爱他也很自然,……这么多年了,如果不是那次你喝多了,你也绝不会说的吧。小碧,你真正善良。”

我完全怔住。小玉完全怔住。许为完全怔住。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推门而入,指着小碧:“原来是这样!”然后我夺门而出。没有人拦我,小玉和许为怔在那里。

我满街游走。



十五

我不能原谅小碧。我思绪纷乱,往事一点一滴慢慢涌上心头。

许为曾经说过,我是那种一定要把见到的好东西给喜欢的人分享的人,包括朋友。高一的时候,我与小碧小玉并不同班,当我在自己的新班级里结交了许为燕北,就急不可待地一定要介绍大家认识。这种固执就象当年一定要和小玉交朋友一样。

许为家境不好,父亲长年瘫痪在床,但是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来一点点困苦。他是班中的团支书,成绩稳居前五名,把人家考第一的时间用来看图书馆里的书、打球、协助班主任搞班务。每天晚自习回家,他要帮父亲倒屎倒尿、洗脸、擦身,准备第二天的中饭晚饭,菜是他母亲每早买好的,以及洗衣服。许为的母亲在商场摆摊,要很晚才能回家。

从来听不见许为一句怨言,他宽容而平静地面对一切。

我第一眼见到许为的时候,觉得面熟,是那种温和沉静的神情吧,象足一个兄长。惯在他面前耍赖捉弄、胡作非为,利用他欺骗老师,其乐无穷。

燕北是许为最好的朋友。燕北父母均在国外,与祖父母住一小别墅里,祖父母宠溺燕北,故此燕北与我一起翻天覆地。

对于我们五个人会投缘,我高兴得不得了,常常掇撺了一起玩,小玉说我:真知贪玩,可是真知最爱朋友。小碧则说:真知运气好,总能遇到最好的人做最好的朋友。

是的是的,我讥笑她:别借机把自己摆得这么高拜托。

小碧一笑置之:跟许为比,我差得远呢。

我得意洋洋。年少的我,把许为当作了自己的珍宝,却不知道,珍宝是所有人都有权喜欢的。

当年的我,以为大家都是明白自己的心思的,我飞扬着、快乐着、享受着。身边的事物在慢慢地改变,头顶的天在慢慢地变化,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玉的家变震撼了一切,小碧放弃了自己心中的爱慕成全了小玉。

而现在,小碧,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是,至少是小碧无意中说出多年心事,燕北的心意转向了她。陪伴与劝慰中,小碧没有为燕北动心么?

我冷笑,我了解她,了解她的眼神吐露的情感。

小碧以为,当年她可以放弃许为成全小玉,那么于我,理所当然也应当毫无异议,是以她理直气壮,是以她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对小碧,许为只是她少女时的爱慕对象,可是对我,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权利这么做。要放弃,也要我自己决定。

我不能原谅她。

回到家里,小玉在等我。

我诧异:小玉,你怎么了?

小玉怔怔地看着我:真知,我糊涂了,为什么小碧这么傻?我们是好朋友,她这么做,我怎么安心?

我说:小玉,不关你的事。

小玉摇头: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沉默,她一直都这么爱许为,真知,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我……

她泪如雨下。

小玉,我慢慢地说:小玉,朋友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分得清楚的,能做的,也就是这些,心里的痛苦还是要自己承担的,你别想太多,你和许为都要结婚了,而且许为爱的是你。

小玉还是摇头:可是如果当年小碧不这么做,许为爱的会是她,其实当年,没有许为的爱,我也不会怎么样。我,我不会和许为结婚了。

我大惊:你疯了!如果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你……

小玉抬起头,看着我,柔和而坚定地说:我不能为她做什么,但至少,我可以什么都不做。

我抓住她的手:小玉,小玉你听我说,小碧她现在并不爱许为,她……

小玉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但是微笑坚决。

我的心一凉。

我去找许为。燕北和许为在一起。

听了我的话,许为低下头,想了许久。燕北跺着脚:我真该死,能这么乱讲话的也就是我这种人了!我反驳:倒也未必,诈醉纳福的人才该死。

话一出口,迅即捂嘴,我几时这么刻薄了?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既然有意成全,那么醉酒都不应当露风,权当没有这回事。墙是没有不透风的,出了自己的口就不是秘密。

我马上认错:我说错,掌嘴,我只是太急了。

燕北责怪地看了我一眼,许为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只是我们看得出来,小玉对许为客气了许多。

小玉根本是外柔内弱的人,她那么辛苦地、痛苦地忍耐着,看得我们心痛。

燕北说,他只有一个感觉:黯然神伤。

只是,他多了去医院的时间。对我说:这个时候,只有他方便时时去看小碧。“你?你还是坚决不言和,真知,你现在应该知道小碧也是痛苦的。”

我啼笑皆非。现在,只怕是我最最洞若烛火。

可是,谁要去洞若烛火?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可爱的燕北,小碧对燕北,微妙的感情和变化,只怕燕北不会知道。

而小碧眼中那点希望,一直闪在我的心里。



十六

小碧出院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说:“燕北,你可得做好决定,要做谁的男朋友啊?”

燕北牵着我的手,使劲拽我:“真知,你永远都爱胡说八道!我燕北,可不是会变心的人。”

我说:“是么?”

他习惯性地敲我的头:“别瞎闹了!哎,我买了一支新猎枪,我们下次去远一点的山上去打猎去?”我点头,想一下:“要是能叫上许为小玉就好了。”

燕北冲口而出:“象毕业那一年,再叫上小碧。”

我暴叫起来:“别跟我提她!你个王八蛋,你再提,再提试试看!”

他大惊,忙一迭连声地说:“不不不不提不提,我再也不提。”

斜眼看他,不禁大笑起来:“别这么紧张嘛,吓你的吓你的。”

他气得大怒,想想又大笑。

又到小玉生日。

不约而同,我们一起到她的花店里。燕北强行关了门,我按她坐下,喝令她不许动,小碧拿了蛋糕放在中间桌子上,关了灯。

蜡烛是许为点的,那一束红玫瑰永恒不变地出现在他手上,他微笑着,把玫瑰放在小玉怀中,轻轻地说:“生日快乐。”

习惯性的酸痛又一次袭上心头,我微笑着。

小玉轻轻地放下玫瑰,轻轻地说:“有你们做朋友,我就已经很快乐了。”

许为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开了灯,说:你们一直问我,我为什么喜欢收藏漂亮的小石块,有个故事,我想讲给你们听。

他慢慢地说:

那年春天,我八岁。我跟着父亲到四川的农场去培训养殖柑桔,那个农场很大,人也很多,一起培训的人都是从南方各地来的,其中有一对父女和我们来自相邻城市,算是老乡。

那个小女孩七岁,很漂亮、很乖巧,因为培训人员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她于是天天跟着我玩,叫我小哥哥。我带着她在农场里到处玩耍。农场中心有个压水井,压水井四周有很多小石子儿,有一天我们就在那儿翻小石子儿,我挖出一个碧青带红纹儿晶莹剔透的小石子儿,更有趣儿的是那小石子儿中间有个小孔,我很喜欢,对她说:“我要送给妈妈当礼物。”她点点头,然后细细地说:“给我看看好不好呢?”我给她。她玩了好久好久才还给我。爸爸对我说小囡喜欢得很呢。晚上妈妈打了电话来,就对我说:把小石子给小妹妹玩吧。我很高兴地给了她,她快乐的笑,亲了我一下。

整个春天到夏天,我们形影不离。我教她打跟头儿、爬树、捉蝴蝶、抓蛐蛐、捕知了烤了吃;整个农场开满花的时候,她满野地里摘花儿,把两家宿舍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囡还会吹很好听的笛子,每晚乘凉的时候,一起培训的大人们就一起听小囡吹笛子,她总是让我第一个点歌。她的脖子上垂着那块漂亮的小石子儿,在月光和星光下吹着我要听的歌,美得象个小仙女一样。

我小时候很调皮很爱胡闹。带她爬树的时候经常害得她摔得青一块肿一块,她从来不哭,我爸爸打我的时候,她却会在一边哭,哭得我爸爸直笑,就不再打我。

后来,我父母的关系出了问题,他们打算分开。我于是经常会不高兴起来,呆呆的。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陪着我。我嫌她烦,总是对她发脾气,她也不恼,只陪着我掉眼泪。

后来有一天,她老跟着我,我烦她,刚好看到林子边有一大堆砖,就说:“我们用砖搭个真房子,我们住里边。”她有点害怕,我说:你怕就别跟着我。于是她点了点头。

我一边搭着砖,一边指点着她拿合适的砖,慢慢地,一间靠着砖墙的漂亮的砖头小屋搭好了,我拉着她钻进去,刚好够两人坐着,我得意地笑,告诉她:“我去拿点吃的进来,你等我。”她点头,我慢慢地钻出去,头撞到砖块,向后一坐,整间砖屋倒了,后面高高的几堵砖墙也垮了下来。我稀里糊涂的,只觉得小囡扑在我头上。我从砖堆里钻出来时一点事都没有,可是小囡的头上手上全都是血。

她昏了两天才醒过来,医生说,她的手,可能也就废了。这两天里,我爸给我的狠揍啊,我都不觉得疼,我心里后悔,疼得要命。

她父亲准备带她回家,我去看她,她包着头和胳膊,小小的身子吊着很多针,咧着嘴笑嘻嘻地说:小哥哥,你记得要来看我啊,你把这个给你妈妈,你妈妈就不会走啦!

我看着她的手掌心,是那一块小小的石子儿,用红丝线串着,我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弯弯地在灯光下亮晶晶地闪着光,她使劲地忍着痛点头:真的!我叫它许愿石子,那天你找到它的时候,我心里就想求你给我,后来你不是真的就给了我吗?所以我每天对它说要你妈妈不要走,所以你把它给你妈妈她就不会走了。真的!

我哭了。

后来,我妈真的没有走,因为我父亲患了重病。有些事情很奇怪,在这个时候,爸妈却相濡以沫了。

等一切安定下来,我懂事之后,去找过小囡,我很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的手,怎么样了。我还收集了很多漂亮的小石子,想给她玩。可是我没有再找着她。她的父母遇了车祸,双双去逝,而她的下落,据说被她的亲戚领养,不知去向。

我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这个善良美丽的小女孩儿,我只知道她姓李,小名儿叫小囡,我长大了才知道,我心里一直牵挂着她,并不可笑,也许老土,可是她的眼睛,一直都亮在我心里。那么粉嫩娇贵的小女孩子,父母当宝贝的,可是她已经成为孤儿,我一直在想着,找到她,如果她愿意,我要照顾她一辈子。

后来,我遇到了你,小玉,你也是一夜之间,父母双亡,你也一样善良美丽,在我心里,你与小囡渐渐合二为一,我知道我已经找不着小囡,而过去的事没有办法再回来,小玉,也许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什么都知道,我一样没有喜欢过其他任何人,也不会喜欢,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仅有你一个人。

我感激喜欢我的人,但是,

小玉,嫁给我。



十七

小玉怔怔地看着他,终于,泪水奔流而下,许为轻轻地拥着她,怜惜地为她擦着泪。

我百感交集,说:“难怪,你那么在乎那块石子。差点与我反面。”

许为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点恍惚,却笑:如果你要,给你好了。

我不语。小碧走过去,轻轻地对小玉说:“小玉,你才是真傻。”她看着我,默然。

在许为心里,根本没有我们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过。我的眼中渐渐朦胧,一切都是白费么?燕北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着他,泪意上涌。

如果当年,我和小碧一样看着家破人亡的小玉身边只有许为,一样发现了小玉对许为的依赖和感情,我会和小碧一样做么?我会放下心中的感情,成全小玉么?

我不知道。我很爱小玉,很愿意善待她,很想同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愿意与她分享我所有的一切,可是,爱人呢?我肯不肯让?

花飞万里夺晓月,我们的友情,真的可以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我慢慢地退出花店,燕北陪着我,目光漫掠过小碧的脸,看到她神情复杂。

我已无意考虑她的感受。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对许为用情几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终于沉静下来。

许为和小玉的婚期终于定了下来。我和小碧担任伴娘。

小玉问我:小碧告诉我她对许为是很久以前的感情,早已过去,这是否真确?

我说:是的,你忘了上次我对你说过,小碧现在爱的已不是许为?

小玉不再说话。她忧愁地看着我。

我明白她忧愁的是什么,许为来问我:“真知,你是否真的很爱燕北?”

我默默看着他,心中潮起潮涌,酸楚难禁。

许为关切地问:“真知,你爱燕北?”

我点头,说:“是的。”

我的心悲苦大叫:“不是!我爱的是你啊!”

许为松了口气。

流光溢彩的婚礼上,许为的父亲母亲慈祥地坐在当中,小玉失怙,由我的父亲充当主婚人,所有的宾客笑语喧哗,酒温色香。小玉新娘礼服频频迭换,秀丽温柔,许为英挺稳重,笑容亲和。

天作之合。

我的心已麻木地不知疼与痛、酸与冷。不到最终,始终不肯承认已成定局,如今结局明明白白放在面前,我笑靥如花。只余燕北陪在我身边。然而,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我们的感情究竟又是什么呢?我看着燕北。

与燕北自认识便投缘,爱玩、爱闹、犯规违纪的事屡干不休,出了事,我顶一小半,他顶一大半;谁得罪了我,他偷偷去捉弄人家,然后故作无辜状,笑破我肚皮。逃课看录像,用夹克披住我的头,不叫人认出是女孩。想吃零嘴,发张纸条派他自习课溜出去买,第二天,塞满我抽屉。坐在双杠上看他练球,不上自习,把水淋他一头一脸让他凉快。直至后来那一次,燕北说我们打野鸡去,我说不行,最近公安局开始派执照给猎枪了,咱们想法偷家鸡去,也好玩。燕北不以为然说哪有这么厉害,于是我就想出白酒浸米的法子。偏偏那一天,支农劳动在那座山上。燕北死也不肯说出同伙是谁,扛了两个人的责任,笑嘻嘻地转学走了。他说,他父母不在国内,拿他没治。

回家路上,我问燕北:燕北,你是不是喜欢小碧?

他仔细看着我,说:你怎么了?

我径直说:燕北,我知道小碧喜欢上你了,你对小碧,也不是一般的感情吧?咱们相处,是不是应该说实话呢?不要撒谎,要不连朋友也做不了了,我要伤心透了。

燕北沉默了。我接着说:燕北,我知道你本来是喜欢我的,后来小碧对你说了那件事后,你就觉得她委屈了自己,你怜惜她、敬重她,陪着她劝慰开导她是不是?后来,你就慢慢喜欢上她了。燕北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你一直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觉得你本来是喜欢我的,不能叫我伤心,是吧?

燕北不肯走了,他看着我,问我:真知,你先不要问,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我低下头,又抬起头:燕北,你知道我对你是怎么样的。

燕北转开头,又回过头:是,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去喜欢小碧。你知道,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欢你,可是,你拿我当哥们,当兄弟,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真知,我可以等你改变你的感情,可是你能改变得了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固执的人,最最固执。对,我喜欢上小碧了,她和你一样可爱,而且,她这么善良,这么友爱,真知,对不起,我等不了是我不对,我实在怕你伤心。

我笑,笑得满脸是泪:不是的,是我对不起你。我故意霸着你欺负小碧,我恨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么?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了。燕北燕北,我不要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我要对你说,去找小碧,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你答不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我与小碧是否和好,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好兄弟,不要改变?好不好?如果你和小碧好了,然后不同我做朋友了,我会后悔今天晚上跟你说这些,可是不说我也会后悔。燕北,啊燕北。

我哭倒在他身上。

燕北一直点头一直点头一直点头。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我的头顶上。



十八

公司再度扩展,我申请外调做开荒牛。我对父母说,两年后,一定回来。

和燕北、许为、小玉一一告别,我飞到了另一个城市。我的行李不多,公司的宿舍小小却正好。我打开行李箱,行李箱的最底部,有一块乳白色剔透的小鹅卵石,有一支,小小的笛子。

我会吹笛子,其实我的笛子吹得很好,二十年前,我已经会吹短短一段的小放牛,那是年幼的许为最喜欢听的。我会打跟头儿、爬树、捉蝴蝶、抓蛐蛐、捕知了烤了吃,象个男孩儿一样与燕北玩,那是许为教我的。

我的头顶上与手臂上的伤疤早已看不见了,但是我的手臂不能稳定地举至平肩了,因为我头顶的重击。所以,我不能再吹笛子了。

还有,当年带我去四川的是我的姑父,姑姑没有儿女,我一直管他们叫爸爸妈妈。其实姑姑姑父车祸去世前,我就已经回到父母身边。我的父亲是名医,一直调理我的手臂,所以,它没有残废。

当高一初见许为,便觉面熟。当第一次在他家见到那块小石子,便认出是他。他说我的笑脸象一个人,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那个人。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喜欢上他,也看出他一点一点的感情。毕业那年暑假,我偷走他的小石子儿,他的紧张,叫我肯定了所有,欢喜地去上大学。我想,当我们走在一起,我会给他一个最大的惊喜。他是我所有的爱。

我握着那支伯父特制的小笛子,脖子上,美丽的小石子儿轻轻荡在胸前。

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终于可以放纵地泪流满面。为我自己。

和我们所有的青春与感情。


作者:孤枕难眠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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