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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故乡回忆之一 - 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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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回忆之一 - 保娘

海逸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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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衔: 海归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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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9/17
文章: 82
来自: 上海
海归分: 15513

标题: 故乡回忆之一 - 保娘 (2831 reads) 时间: 2004-9-23 周四, 21:57

作者：海逸达 在海归商务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保娘, 也就是干娘。在川东乡下新生的孩子为了好养大, 总是要找一个身体健康,生育能力强的本乡或本村的妇女做干娘, 保佑孩子健康成长,故称保娘。

其实，对于成份很差（地主），刚刚到那里落户的我们家来讲，我老怀疑还有另外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在一切迷信武力的乡下，谁家的男孩子多，谁家就气硬腰粗 - 我保娘生了三个女儿，五个儿子，更何况我的保保（保娘的丈夫）还是我们队的队长呢。因此，这个拜保娘就有那种不仅仅是为我寻求保护的味道。但是，什么原因是使保娘愿意成为我的保娘呢？我后来想，除了保娘跟我妈妈情同姐妹以外，大概是因为我奶奶是老师，而乡下人对老师都有一种本能的尊敬吧。

保娘姓汪，没有上过学，很惭愧的是，我没有记住她的名字，直到她临终。

小的时候，我很爱看书，没上小学就已经看了《说岳全传》《飞龙传》《三侠五义》等在那个时代农村里所能看到的小说。我最得意的时候就是夏天放暑假，躺在保娘家的凉巴棍（类似凉床，用细竹穿成）上，望着天上的星星，给保娘和她的几个孩子讲岳飞的故事，情节记不全，并不妨碍我添油加醋，声情并茂，然后心里喜滋滋地让保娘夸我今后会很有出息，然后再问“锋儿，你今后能干了，到城里面当国家干部了，保娘那个时候不能干活了，你会让保娘去你那里吃饭吗？”我一挺胸，神气地回答，“那当然。”于是，她总是接下来又问，“如果你婆娘（老婆）不答应，那卬哎做（那怎么办）？”我马上大声回答：“我就不要婆娘了！”结果，便会引来她快乐而欣慰的笑声。

保娘的孩子不爱念书，或者是他们认为念了也没什么用。前面几个孩子就是我奶奶的学生，只有大女儿潘琼姐姐念完了小学，然后似乎没过几年就嫁了人 - 本大队一个皮肤红红的，脸上总是挂着快乐谦和的笑容，在队里文艺表演总是很活跃的一个小伙子。大儿子春娃哥哥在小学三年级就不愿读书，而宁愿到六公里以外的盐滩湾建设煤矿去挑煤炭，来回挣一挑五分钱。保保颇以此为自豪，直到多年以后他还面有得色地提起这件事， “我家春娃从小就很懂事，就去下码头挑煤炭了。”但从春娃哥哥那少年早熟的忧郁的脸上，我现在也没搞明白他是自愿不喜欢读书还是自愿早早挑起生活的重担，象压在他十一岁嫰稚肩头的那一百多斤的煤炭挑子一样。后面的几个，兰兰姐姐，平娃哥哥，杰儿哥哥，纠纠娃儿。。。。。。，似乎都很自然地走了他们哥哥姐姐的老路，仿佛这是命运天然的安排。我从他们的成长中体念自己的成长，仿佛在看一面放在我面前的镜子，不同的是我走的是另一条与他们渐行渐远的路。

保娘也在儿女们的婚嫁之中一天一天衰老了。或许在某个冬日的下午，我看到的是她给我的最后的青春记忆：当她和妈妈在倒石堑（地名）洗衣服时，我看到是两个正当壮年的健康丰满的青年妇女，在冰冷的水中，她们的手指冻得彤红，却毫不在意地大声说笑，把浸满水的笨重的棉衣棉裤大毯子在手里轻松地翻来倒去。。。。。。

此后，我离家，每年只是按习俗在正月初二去保娘家拜年。随着年岁的增大，可说的话似乎越来越少，以至于我开始厌烦这种形式上的东西，也可能是由于改革开放，我也再也没有什么被人指骂“地主崽子”的担忧了吧。我渐渐地成为乡邻所称羡的“文化人”，每年春节因为蜂拥而来的求我写春联的乡邻而得意，而保娘他们一家人在我眼里却堕落成了跟其他乡邻一样的愚夫愚民。

再后来，到县城里上高中，每年一次的春节拜年时，保娘看我的目光已经有些敬畏了，我也乐得轻松，饭一吃，嘴巴一抹，便施施然溜之大吉，也许心情好的时候会说几句我从书上看来的，他们听不懂但却很开心的祝贺语。

不过，我发现保娘真的是老了，菊花一样的皱纹已经爬满了她的眼角和嘴角，头发经常很蓬乱，在冬日的阳光中白得特别耀眼，行动也显得很迟缓，院子里经常有几个小不点在爬来爬去 - 那是她的孙子，她的孩子们全都去了浙江或广东打工去了。

最后，我终于离开了故乡去了东南方遥远的古都，后来，随着我弟弟考上大学，我的父母也卖掉了我们家在农村的房子，开始他们在城市的第二次安家，于是，每年回家时我再也不回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也再没有见过保娘。留在记忆中的告别话语是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兴冲冲地拿着通知书告诉保娘我要去南京念书了， “南京？”她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看着我，“是南江（临近我们的一个小县城）吧，好远啰。。。。。。”，一下子把我的成就感降到了零点。直到临走，我也没有向她解释清楚南京和南江到底有什么不同，我的前途比乡长辉煌在什么地方。

岁月如水，静静的流。我念书，想念爱情，担忧前途，毕业，然后工作。。。，时空把我推到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上海，都灵，米兰，罗马，威尼斯，布蓝伯，马德里，巴塞罗拉，巴黎，法兰克福，纽约，华盛顿，底特律。。。。。。，美酒，嘉宴，紧张的谈判，彬彬有礼的点头，职业性的微笑，低声的交谈。。。，我跟着命运不由自主地起舞。故乡的一切，已经成为另外一个遥远的故事，直到有一天。。。

妈妈哽咽地打来电话，“锋儿，你保娘中风，瘫掉了！”我心里募地揪动了一下。妈妈给我讲了详细经过：一天雨后，保娘上山采蘑菇，准备去集市上卖几个钱补贴家用，结果一跤跌到，顿时就不能动弹了。。。，由于儿女都在外省打工，她自己生活也不能自理，家里的经济不能负担医药费，而我那个当过小队队长，平时显得颇为公道讲理的保保显示了他冷酷现实的一面，经常对保娘不管不问，还恶语相向：“你要死就去死吧！早死早超生！”结果，当我妈从偶尔碰到的一个熟人那里得到消息而赶到乡下的的时候，看到的是满身恶臭，蛆虫满身，双目几近失明（是因为伤心而哭坏的）的瘫倒在家门前地坝的保娘 - 因为太脏，我的保保居然不让她进家门，任凭风吹雨打同他相汝以沫了四十多年的妻子！面对我妈愤怒的责问，他摊摊手：“家里面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你说我怎么办？给小孩写信，小孩也不回信。”

妈妈后来把保娘带到城里面去我们家（当时还是租的房子）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我妈一个人又要做生意又要自己家里家外地实在忙不过来，又送了回去。

我心情沉痛地给妈妈寄了一些钱回去让她给保娘买药，由于通信不便，后来又不知道音讯了，再后来，又是没完没了的出差。

等我一身疲惫地回国后，我收到了妈妈的信 - 保娘已经死了，死之前已经成了没人管的野人了，附近的人家只知道她呻吟和惨叫了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去世了。。。

看完信，我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泪水，一个善良，纯朴，勤劳而且曾经青春美丽的生命，就这样轻易的走了，走得充满了屈辱，充满了悲哀。她这辈子只知道辛勤地劳作，辛勤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收获微薄的希望，而这么一点点希望，也因为城里人常见的意外而夭折。生命是多么的脆弱，而生活又是多么的不公平！

那晚上，我难以成眠，独自一人散步到玄武湖畔，仰望夜空，群星闪烁。在遥远的四川大巴山脚下的那个小山村里，今夜是否也星光灿烂？保娘，我本来也应该在那片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如果没有邓小平的改革开放的政策，我这个不能考中学的地主子女，只能永远地在那片土地上过着比你更悲惨的生活。保娘，在你走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生命是和你一样卑贱的，我的脉搏是和你一起跳动的，我们喝一样的水，我吃过你的奶，你又那么呵护过我，不用母亲告诉我你曾说过“我们家只有锋儿最能干”，我也应该知道你在心中是对我有所期待的，可是，我却没有为你做些什么，在你走的时候，不知你对我是否有过失望，有过怨恨，有过怅然？你在走的时候，保娘，希望这满天的星星都是我的祝愿，伴着你走向另一个世界。来世，你不要做中国的没有任何福利保障的，一辈子被压在社会金字塔底下的农民，我宁愿你生在一个公平公正的异国他乡，宁愿希望你是深山里快乐的小鸟，哪怕是大地上的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保娘，我无话可说，只是以这片小文作为我故乡回忆系列之首，深切地祝你一路走好。

作者：海逸达 在海归商务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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