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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重返家園 Lenore L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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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重返家園 Lenore Look   
coastid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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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










文章标题: 重返家園 Lenore Look (2210 reads)      时间: 2003-2-19 周三, 04:46      

作者:游客海归商务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編 者 按

每一個海外華人家庭都有一部離鄉背井的移民史。對於祖輩的故土情懷,出生海外的華裔後代們有著什麽樣的認同?在下面這篇故事裏,一位在美國的第二代華裔隨父母回中國尋根,她的親身經歷和感悟似乎在說明一個事實:儘管中西方生長環境存在著巨大差異,時空的遠隔並沒能割斷華裔子女對那塊古老土地的千絲萬縷的聯繫,那是一種在不知不覺中一代又一代血脈相承的無形聯繫。

該作品原系英文寫成,曾被選入美國佳作系列《2001年美國最佳散文集》。


重返家園

Lenore Look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唐朝詩人,西元659-744)

一九九八年二月三日星期二早晨,剛進入虎年幾個鐘頭,父親便兀地叫麵包車司機停車——原來他童年時代的那個中國村莊就在眼前了。他總算結束了這一趟焦躁不安的行程,當初要不是我和母親拖他來,他才不會來呢。我來是爲了尋根,母親是爲了圓她做了一輩子的返鄉夢。每當父親生命中的女人決意做什麽時,他只能在無奈之中潑冷水,他在這方面固執得簡直像個小孩子,此刻他還想作最後的阻撓,企圖使大家知難而退,放棄這趟旅行,好顯示出他當家長的尊嚴。我們已經繞了地球大半個圈子,我和丈夫來自新澤西,他們來自西雅圖,大家很快將團聚一堂並體驗新的發現,而父親居然仍執意讓我們回去。
“看吧”,父親用他那老氣橫秋的語氣說,“家裏哪有人!”
父親顯得很不耐煩。還在南海的臺山港廣海鎮時,他就被當地一夥司機惹得很生氣。我們從香港乘四小時海輪抵達那裏之後,大約有十幾個司機都想過來拉客,他們推斷父親可能是我們一行的“首領”,於是等我們通過海關,就在滿地灰塵的停車場蜂擁將他圍住。我們這些海外華人成了他們這一天的“獵物”,爲此他們陷入你嚷我吵、互相砍價的爭奪之中。
“我帶你們去,100塊人民幣!”一個男子一看到我們就大聲喊著。他滿臉汗水,襯衫的鈕扣在拉我父親的時候被拽掉了。
“不,我只要90塊!”另一個男人叫道,他的大黃牙之間濺出白色唾沫,無數星子濺落在父親的臉上。他一把抓住父親手中的提箱就開始拽。看來,我們這次回鄉之旅要比父親預料的還要糟糕。父親最初擔心的是,在這個貧困混亂的地方,我們這些海外華人的出現,甚至會導致一個原本誠實的司機把我們帶去荒郊野外洗劫一番,可他並沒想到一開始我們就遭遇到這樣的截劫。這真是個不好的兆頭。
“別聽他的!”另一個人一邊說,一邊朝另一個方向拽父親的胳膊。“80塊就夠了!”
“80塊!”又有四五個人一起嚷道,他們沖著父親揮舞胳膊和拳頭,而父親猶如囚犯被困其中,面對的是即將行刑的劊子手們。
“70!”一個人開始吼叫著,脖子上的青筋都突暴了出來。這樣,又很快掀起了一片“70塊!”的聲浪。
父親被四面八方的嚷嚷怔住了。他見停車場邊站了兩個武裝士兵,於是流露出求救的眼神。一直在袖手旁觀的士兵看懂了父親的眼神,卻轉過背,好象聽到他們喜歡的電視節目,撤回海關大樓裏去了。在他們的縱容下,司機們竟然動手奪走我們手中的提箱,並將我們每個人拉向不同的方向。
父親終於說話了。他提出要看看他們的車。拽著我的提包的人松了手。這幫人突然像演戲一樣,對自己的戰利品開始做出誇張的拒絕姿勢。原來,那些車子輛輛都有問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是堆破銅爛鐵。唯一例外的是一輛白色新款的豐田小麵包車。司機梳理整齊,穿著斜紋軟呢的夾克衫,宛如一位光耀奪人的救世主。他很快談好價錢:去臺山縣城台城鎮,車程一小時,收費60元人民幣(大約7美元)。我們希望在那裏能找到旅館之類的落腳處。
在去台城的路上,我們一直忐忑不安。母親不停地向司機絮叨,司機是個瘦弱、沈默寡言的人,顴骨突出,大眼睛裏佈滿血絲。他對母親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似乎不快。母親打聽到他姓莫,於是告訴他說,她的母親也姓莫,肯定出自同一個村子。言外之意:你總不至於洗劫自家的親戚吧!原來他們還真是來自同一鄉裏。司機接著說,北美華人可真是身在“好世界” 呀!言外之意:他這下可中上六合彩啦。父親馬上回應說,我們生活也很苦,暗示我們並不值得洗劫。父親解釋道,他大半輩子都是在酷熱的中國餐館廚房裏做苦工,哪能賺什麽錢!“我們好窮噢!” 他補充說。父親這話倒是真的。我母親前不久向我透露,她一直在一家制衣廠當車衣工都快三十年了,去年一年的收入還不到一萬美元。父親已經六十八歲,還在廚房做工,工時已減少到每周三天,收入顯然也少了很多。父母辛苦了一輩子,他們的生活水平也只能在美國貧窮線上下浮動;在異鄉環境下,因缺乏良好教育和語言能力,還因常常常遭遇種族歧視而産生自我隔離感,他們的發展難免受到限制。然而,你該如何向比他們收入還低的人解釋這一切呢?
我從汽車的觀後鏡中看到了司機的眼睛,於是悄悄地取下身上的珠寶首飾,抹去嘴巴上的口紅印,這兩樣都是富有的標誌。但願他不知道飛機票價。我意識到,父親的擔憂此刻完全有可能發生。汽車在偏僻無人的田野上行駛,雙黃線的公路上沒有任何其他車輛。每月只有相當50美元收入的家庭竟被稱爲富有!在這種地方,恐怕只有我們才懷揣現金,而且身上還帶有令人垂涎的美國護照,說不定還有別的什麽能讓一個貧困之家解決醫療費和其他生活必需呢!如果司機想搶劫我們,再沒有比眼下更好的地方了。我們的疑慮越來越重,我仿佛看到我們即將成爲一群任人宰割的肥雞。我們對汽車開去的地方茫然不知。
沒想到我們最終還是到達了臺山花園酒店。司機問我們是否要回鄉下去,他最熟悉這一行道。只有海外華人才會讓他帶來這家鎮上最豪華的酒店,這裏的消費相當於每晚三十美金。父母擔心這個陌生人會知道我們的路線,於是謊稱我們還有別的計劃。他們編了個觀光的藉口。司機顯然不相信。台城根本就沒有旅遊勝地,也沒有商店,簡直一無所有。來這裏的參觀者都是前來祭拜祖宗的。莫先生先前還沈默不語,現在倒顯得能說會道了。他還提出,只要我們肯花一點小錢,比如三百元人民幣(相當於四十美元),他就可以帶我們去另一個小鎮玩上一整天。這裏叫不到其他車子了,除非我們再回到司機成堆的廣海鎮。父親出於無奈,只好跟這人再討價還價一番。此刻我們又都覺得他最後還是會將我們洗劫一空。

臺山農村是中國移民和大多數北美華人祖先的故鄉。這裏的地形就像一個平底鍋。當地人將之稱爲“擡山”,意思是“把山擡起來”。臺山包括一片遠近連綿不盡的小山脈,它位於北回歸線以南,屬於華南地帶的廣東省,整個地區是一片稻田和芋頭地所構成的圖案。高緯度地帶的日光使農作物的生長獨天獨厚,即使冬天也如此。拱起的泥土路兩旁是四英寸深的渠溝毗鄰著一道道農田。道路還算寬闊,容得下一輛汽車和一頭水牛齊肩行走。孤零零的房屋散見於毫無特色的土地上,有些大房子被裝飾成華麗的維多利亞或希臘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式樣,帶有風格豪華的格林斯圓柱等。臺山地處珠江三角洲西部,位於商業高度發達的香港和廣州的邊緣。始於十九世紀早期歐洲商人的貿易之風似乎吹不到這個偏僻角落,因此它的商業至今還處在沈睡狀態之中,整個經濟仍靠農業支撐。但不同於中國其他地方的是,它可以憑籍早年背井離鄉的子女們源源不斷的捐款來修築當地的房屋、學校和公路。
父親的村莊並非我想像中的模樣。我滿腦子是兒童讀物插圖和電影裏的情景:砌著圍牆的中國庭院、高高挂著的大紅燈籠、魚池水塘和金雕玉琢的欄杆,耳畔仿佛傳來縹緲的笛聲和竹林裏穿絲綢繡袍的孩子們玩耍的嬉戲聲。可是來到這裏,映入我眼簾的卻是一堆堆矮小的兩層水泥樓房,陳年舊歲使它們的外表變得灰暗不堪,牆壁上一道道手指寬的裂縫樹枝般蔓布開來。窗戶很大。這裏壓根兒就沒有什麽竹林。
父親的最後一代直系親戚於六十年代移民去了美國,此後這個羅氏家族的村落幾乎無人居住。我的曾祖父叫羅阿龍(阿龍,意思是大龍,他自己取名),是這個數百年的羅氏老村裏第一個前往美國的人。1889年,也就是美國排華法案出籠後的第七年,年僅十三歲的阿龍因不堪家鄉的饑餓,在香港偷偷爬上一艘去美國的輪船去了華盛頓州的湯森港。他踏上美利堅土地的時候還是一個留著長辮子的流浪兒,但從他後來的護照相片上看,他已成了一位英俊和藹、瀟灑洋氣的男人。他在西雅圖洗衣店做工,很快結交了許多朋友,到1903年,他的白人朋友爲他宣誓擔保,使他獲得美國公民的身份,從而爲自己和子孫後代在美國的發展打下了基礎。正是他和那些經由他去美國的親戚們的匯款,才得以蓋起我們眼前的那些水泥房屋。在村裏人看來,他無疑是個大富人。阿龍1951年在這個村子裏逝世。在去世的前兩年,他協助他的長孫——我的父親來到西雅圖。他的遺孀,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是最後一個移民到美國的,1968年她移民時已近九十高齡。
村子裏沒有人出來迎接我父親。我們來之前,他並沒有通知這裏的任何人,他想,幾十年前沒能移民去美國的那些人,後來肯定都已跑去東邊兩百哩外的廣州,而且應該已在那裏找到工作了。眼下這偏僻的村莊寧靜無比,除了我們汽車空轉的馬達聲外,只有早春畫眉鳥歡快的啁啾。
父親讓我們留在車裏,他自己打開車門走出去。他的腳終於踏在這片已有50年沒有踏過的土地上了。他最後一次走在這條小路上的時候還只有十九歲。那是一個炎熱的雨季,他和他的一位堂兄離別這個村子前往美國淘金。他把身上僅有的100元港幣分別塞在厚厚的衣褲口袋和襪子裏。他們剛踏上旅途不久,就遇上一群持槍劫車的匪賊,父親的錢損失了十分之一,幸虧那位堂兄有過出外旅行的經驗,否則已被洗劫一空。父親穿著棉鞋,肩上背著麻袋,裏面裝著他的所有行頭:兩件換洗襯衣。他的母親甚至沒有爲他準備任何食物,他回憶說,“因爲家裏窮得實在揭不開鍋了。”
那是1949年,四處傳言說,毛澤東和他的軍隊就要打過來了。這個村子裏的人對於軍隊並不陌生,曾經好幾年爲了躲避日本兵,村民們白天藏在附近山洞中,晚上等敵人返營後才回家。後來蔣介石的國民黨軍隊趕走了日本人,卻在村裏搜刮米飯、豬和雞。新來的軍隊恐怕又會帶來更多災難,作爲長孫輩,父親於是被安排前往美國避難。兩個小夥子沿著這條泥土小路轉入大道,又搭上一輛四輪牛車來到台城。父親曾在台城讀過一所寄宿學校,這所學校的學生家中都必須有外匯來源。從台城出發,他們先是搭車到廣海的港口,接著擠進了一艘密不透風的小船,經過16小時的漂泊後抵達香港。在香港,父親和堂兄搭上了前往西雅圖的飛機。我曾祖父就住在西雅圖,父親他們也將在那兒開始艱苦打拼的生涯,但這回是在新的土地上。

父親將右腿跪在地上,像是在掐滅一根香煙。這個姿勢是他以前在村裏學來的,但早就改掉很久了。這時我看到他停頓下來,仿佛發現了一件被遺忘很久的東西。他的呼吸出現了某種幾乎察覺不到的變化。是他的腳趾觸踩到了尖石,還是他看見路上某種熟悉的東西,或是他無意中在尋找著什麽?
“我看看有沒有人在家,”他用臺山話說道。我正是說這種方言長大的。他開始覺得好奇,語氣也稍微平緩了些。
父親拒絕重回他的出生地有他的充分理由。返鄉探親雖然重要,身體狀況卻是一個大問題。他六十歲那年被診斷爲B型肝炎,出生在衛生條件很差的東南亞一帶的村民通常會患上這種病,嚴重時還會使患者喪命。兩年來,父親一直在嘗試借助藥物同病魔抗爭,身體變得十分虛弱,精神狀態也很消沈。後來他總算恢復了肝功能,不再在昏睡中耽誤時光。但他擔心與村子的任何接觸都會使他舊病復發。父親老是拿這一套作爲理由,而我居然信以爲真,現在才明白,他的抵觸情緒背後深藏著一層難以言表的原因。這麽多年來,他只提起過一次,還是在一次談話時無意中透露出來的,那次他談到了一件永難遺忘的事情:在父親離開後的幾年裏,共產黨紅衛兵闖入村莊,抓住他的母親和祖母遊街批鬥,把她們拉到公共井邊的草地上;那些瘋狂的年輕人罵她們是資本主義豬,指控她們用海外匯款蓋房、送丈夫和兒子去國外,接著拿鞭子抽打她們,直到她們暈倒過去。村裏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替她們說話。我的祖母直到臨死那天,都在發誓決不再回村子,而且告誡她的每一個子孫今後也決不要回中國。她對自己的祖國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我母親如果不是因爲父親,也不會回國;至於我自己,我滿有信心能獨自找到父母的祖籍家族,不過我現在發現自己的想法錯了。如果不是父母憑著童年時代對故鄉景物和村莊屋頂形狀的種種回憶,我的這次尋根之旅恐怕只會徒勞無功,因爲這裏都是全無標記的鄉間泥土路,哪有什麽名字;人們地守一隅,對鄰近村落的名字誰能搞得那麽清楚?
在我的想像中,我已寫出幾十首散文,一本詩集,一篇輕鬆愜意的遊記和一部長篇家族傳記,而所有內容都是根據下面發生的事情:父親轉身開始朝他的村莊走去,接著他又走了幾步……但事實上,這整個情境僅是我頭腦中的構思而已。我已著手寫的這麽多文章最後都不了了之,而每一項已放棄的計劃又使我更加覺得必需親臨其境從頭起步。兔年的到來意味著我們的旅行已過去一周年,而我的其他寫作計劃大多都已擱淺。懊喪之餘,我奇怪地發現,我曾經苦於無法寫出那些文章,這種經歷本身現也構成了我所講的這個故事的一部份。
寫一篇關於一個中國貧苦村落的簡短遊記究竟有多艱難?描述父親出生的那間房屋,它的木門和門上那根系了三十多年的幹草繩需要多長時間?而我竟然無法描寫出這片既無電又無自來水的貧乏之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片土地一直是我所神往的源泉,當我駐足在它上面時,我理應獲得一種充實感和使命感,從而加深對自我和人生的理解。這種啓示顯然應使我妙筆生花才是。可是恰恰相反,這片土地卻使自己感到江郎才盡。我力不從心,卻不敢承認我所害怕的現實:作爲一個作家,我的才華幾近枯竭,我這才深知自身的種種局限。我過了好久才終於明白:這項工作不是去敍述細節,而是需要珍惜往事;不是追求情節的精確(我一直誤以爲精確就是真理),而是應當回憶事物中撼人心弦和富有詩意的一面。現在我必須承認的是,一個人心靈的內涵永遠無法盡表於紙上。
“哎——呀!”遠方的田地裏傳來一個男人的大聲叫喚,我們坐在車裏人也爲之一怔。鳥兒在白色的天空中飛散開去,我呆呆看著眼前的情景:一位老人從村子裏出來,大步流星地朝我父親走過去。他突然僵在那裏,象一名走錯了臺步的演員。遠遠看去,老人像樹幹一樣蒼老,曬黑的皮膚如同皮革般皺巴巴的。他穿的是一身西裝,薄薄的化纖衣服內裹著件格子襯衫,褲子上系著皮帶,腳上卻穿著黑色布鞋。他的肩膀微微下垂,宛如一塊即將融化的雪坡;但他那頭濃密的黑髮保持得不錯,顯得有些朝氣。我應該趕快下車。這時我那昆蟲般的本能告訴我,一場暴風雨隨即降至,迹象已經非常明顯,好象我正是爲它而來。但我無法預料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我用一隻手解開安全帶,另一隻手緊握照相機。
“阿龍!”老人叫著父親的乳名。這聲音就像一道旗幟劃過天空,喚住了所有正在飛翔的鳥兒。這聲音裏充滿著泥土氣息,它賦予每一根稻草以新鮮活力,它使得遙遙青山在內的每一塊石子都爲之動容。這名字聽起來既像一個新生嬰兒,又是何等古老而有力!我曾經只聽到過祖母這樣稱呼他。
這,就是人們的回憶之聲。
又打雷了。
大地的聲音隨著他的腳步聲漸漸清晰。
父親仿佛從一場長夢中突然驚醒,踉蹌著朝他走去。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姿勢展開雙臂,就像一個等待著被接走、擁抱和愛撫的小孩。父親漫長的數十年生命霎時濃縮成這短暫的幾小時,我明白父親其實根本不曾離開五十年,他走了不過才短短半天而已。他不是剛才還在沿著小路傾聽青蛙的聒鳴,走進田間輕撫稻田的葉子嗎?他難道不像在一個愉快的午後剛剛回家嗎?他的母親不正在準備燒柴火做晚飯嗎?
我感覺得出,父親心中的那份喜悅在不可抑制地傳遍全身。這是一個緩慢而平和的時刻,就象一個人剛剛撞車後那樣,父親也剛從他那個艱難世界裏走出來,他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仿佛成了一個陌生人。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從來沒有見他快樂過。當我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時候,他可能感到自豪;當我結婚的時候,他也許覺得滿意;但即使在那樣的場合下,他疲倦的眼神裏仍難掩飾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艱辛。只是在這個小村莊裏,他才真正是快樂的,我甚至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來描述這種快樂。“欣喜若狂”也許最貼切。我父親簡直就是欣喜若狂。我一生從未看到過比這更美好的事情。
我突然感到自己對這個地方原來也那麽熟悉,熟悉得就像是我自己的家。我曾經是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嬰兒,我曾經是被人抱著走過這條小道的新娘,我曾經是埋入泥土的死者,我曾經是一個離家追尋未來的移民,我曾經也是一個出生異國他鄉卻正在尋根的女兒。這就叫遺傳,而這種遺傳正在把我的多重身份一層層揭開,並且將一個呼之欲出的我緊抱懷中。
我終於下了車。他們兩人擁抱之後,父親仍在用手指撫摸和輕拍著老人的手和衣袖,他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原來這位老人是父親的第四個堂兄亦夫,兩人相差兩歲,但都已不記得究竟自己比對方大還是小。父親和他小時候是形影不離的夥伴,但父親走了之後,兩人失去聯繫已有半個世紀了。
“你怎麽知道是我呢?”父親終於開口了,他結結巴巴,一臉迷惑的樣子,卻無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的眼睛不停地眨著。在我給他拍的照片中,這個時候他的嘴巴緊緊閉著,似乎竭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事實上,他在這次旅行中的每張相片裏的表情全都一副模樣。
“‘你怎麽知道’是什麽意思?”亦夫的回答中似乎帶著委屈,“我怎麽會記得的嗎?你說,我怎麽能忘記呢!”
父親的嘴角閉得更緊了。他身邊那位堂兄長得很瘦,一輩子務農,吃的食物都是自己種的水果。相比之下,父親保養很好,甚至有點營養過剩。父親的頭髮比他堂兄的更灰白,由於長久不出門的緣故,他的臉看上去象富人那樣白皙、光滑和滿面油脂。這時,一個老婦人和幾個小孩站在附近,好奇地看著我們。父親拉起他堂兄的手,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兩人準備出去玩。
“我的房子還在嗎?”父親試探的問,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當然在,”他堂兄答道。他似乎奇怪父親怎麽會問這個問題。
那老婦人走近我,把手搭在我肩上。她形容憔悴,皮膚黝黑,讓人聯想到木乃伊。我拍拍她乾枯的手,不安的笑著。
“你是他的女兒?”她露出沒有牙齒的嘴,笑著問我。
“是啊。”我點點頭。
“你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嗎?”她又問。
“那個美麗的國家。”我用方言說這句話,心想她能聽懂,可是她表情茫然。
“哎呀,”她終於反應過來,“你會說我們這裏的話呀!” 她的眼神表明她知道很多東西。她知道父親是在一個下午走的;當初父親在附近田野的樹蔭底下乘涼時,就在草叢裏的青蛙旁找到了我這麽一個女兒。她知道我是跟父親一道回來的,而外來客說不了她那種方言。
臺山話近似於廣東話,但說臺山話讓人覺得很土氣,我在香港和廣州說這種話的時候,別人都會取笑我,然後裝出厭惡的樣子。我一講臺山話就馬上被人瞧不起,像是一個露出滿嘴爛牙的流浪兒。即使是在美國,這種方言也仍被認爲是鄉下人講的。中國方言在發音上雖然各不相同,在書寫形式上卻是統一的。中文課程幾乎都是用Mandarin講授,這也是一種種北方方言,不過現在已成爲中國官方語言。我在西雅圖長大,那裏華人家庭幾乎全是臺山祖籍,在家裏都講臺山話,而中文學校裏說的是城市人講的廣東話。但在父母家鄉的這塊土地上,我講一口珠江三角洲深處帶泥土氣息的臺山話,雖嫌粗俗不雅,卻勝似字字珠璣。
老婦人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深深地注視著我的兩眼,我明白,她已把我內心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
“進來喝杯茶吧,” 她邊說邊同我挨肩走著,像是我們天天這樣走著已有幾百年了。孩子們有的光腳,有的穿塑膠鞋,身上穿的卻是各式各樣的汗衫短褲,都向我們靠攏過來。有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婦女一直在大口咀嚼著甘蔗,那甘蔗足有掃帚把那麽粗。她突然走到我身邊,也遞給我一根大小差不多的。我立刻有一種羞愧感:外面世界有那麽多甘蔗,我卻一根也沒帶來。我沒有帶任何禮物,我還說服母親也不要帶。
母親曾經告訴我,她想把她的舊衣服裝成三個60磅重的包帶回村裏,我卻說,“村裏人一定會笑話你!”。她悄悄把她1960年來美國後穿過的幾乎每件衣服都整理好,希望哪天能分給村裏的人。就在動身前,我們還爲這件事爭執了幾個星期。有一次,我指給她看《國家地理雜誌》上一篇介紹上海時尚意識的文章,還給她講了一些報紙上關於中國新興中產階級的報道。她還是覺得應該把她那些經過精挑細選的衣服送人。不過她終於被我說服,把衣服留在了家中。我說,在她走後的四十年裏,中國畢竟發生了許多變化,她一聽似乎也有道理。
然而我卻太過於天真了。沒有工作,就沒有錢,更沒有現代化,甚至連廁所都沒有!父親的這個村子如今只有四五戶人家,除了築成村界的一些房屋外,同五十年前他離開時相比沒有任何區別!羅家的食物都還是自己種植的,沒有冰箱,他們就把卷花菜頭和收割來的各種蔬菜攤在廚房陰涼的地板上。他們的房子潮濕而整潔。每間房間的地板全一樣,屋子中央擺設的祖宗祭壇成了主要家具。每天他們都穿相同的衣服,小孩子們打赤腳,光著屁股。大孩子是十四歲的女孩,兩年前讀完中學後就沒有再上學了,問起今後打算怎麽辦,她不好意思地說,她不知道什麽今後。
自從我懂事以後,我就知道父母經常把錢彙回他們的村莊,爲這事他們還常常吵得厲害,因爲自己家裏並不富裕。不過支票最後總還是得寄出去,我們的伙食也並沒有缺過一頓,冬天房間的暖氣照樣供應,只是不太暖和就是了。就連我第一天上學穿的新衣裳,也是母親用廉價布料親手縫製。父母從未對我和兄弟提及寄錢的事,他們正是在節衣縮食中把我們拉扯大的,我現在才覺得父母的恩情是如此深厚。如今那些孩子們已長大成人,我們又遇見他們的孩子。
我同周圍這些年輕婦女們交談著,她們都與我同姓,有些人是後來我在母親的村子裏見到的。這些年輕婦女就像一面鏡子,我本來應該同她們一樣;而我也是一面鏡子,她們也可能象我這樣,不過不能指望就是。我現在是一名成年婦女,兩個女兒的母親,又是一位妻子,還是兩輛汽車和一棟舒適房子的主人。我從來不懂得什麽叫饑餓和寒冷。我收集一些我並不需要的東西,我丟棄一些尚好可用的東西。我做運動保持苗條。我受過大學教育,我在閱讀中尋求樂趣,我聽歌劇,我參觀博物館,我去歐洲渡假,我享受各種現代醫療福利,我的牙齒完好無缺。我屬於我們家族村落裏出生在以外的第一代。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盡可能擯棄身上所有的中國屬性。父母用臺山話跟我講話,我用英語回答他們。我拒絕上中文學校,拒絕使用筷子,拒絕穿象徵吉利的大紅衣服,拒絕在節日和生日時洗頭髮。儘管我答應父母在大學裏學習中文(普通話)並且也深深喜歡上這門語言,我卻完全排斥任何更深一層同中國有關的聯繫。在這個崇尚個人價值的社會,我只需要朝自己所向往的方向發展,那就是成爲一個白人。中國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遙遠而無形的異國,對她的興趣無非是作作研究,談談看法而已,就象一些白人也常這麽做的那樣,卻不必把它當一回事。我屬於已不再往村裏寄錢的第一代。
在我們走之前,父親悄悄往他堂兄的手裏塞了二百元人民幣。“分給其他人吧,”他吩咐道。他的堂兄含著眼淚默默點頭,也抓起一件什麽東西送給父親。第二天,父親用同樣姿勢把一疊鈔票也塞進司機手中。這個我們曾經懷疑會洗劫我們的人,現在執意要免費載送我們去能搭車回廣州的地方。這種塞錢的舉動是典型中國式的,我第一次發現了它的作用,也看到自己原來是多麽無用。
說來帶有諷刺意味,當初我到這個村莊裏來是出自一種傲慢心理,我無非是想來這裏尋找某些能夠帶走的東西,在小說細節上取得突破。可是當我實現這一想法的時候,卻陷入了一種深淵。正如我父親那樣,我也聽到那兒的人喚我的名字,可能只有我一個人聽見,也可能不止,而我在那個大白天的早晨莽莽撞撞跟隨著他卻大可不必。這塊土地上充滿了開始、結尾和這之間的一切故事;來到這裏,我明白我已經回家了。這裏就是我曾經尋覓的家,也是我永難捨棄的家,她值得我倍加珍愛。而這樣也就夠了。




Lenore Look, 美國華裔兒童女作家,主要作品爲Henry's First Moon Birthday,Love As Strong As Ginger等,現居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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