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说,刘锡鸿还是有远见卓识的。他预见到,随着铁路开通,洋人和洋货必然到处都是,“以利啖人,村愚尤易为惑”。这的确是滇越铁路通车后发生的事。不过被利诱的不是“村愚”,而是过去誓死反对修路的士绅们。火车带来的巨大的好处,哪怕是“义令智昏”的中国士绅也看得见。尤其是个旧锡矿因为引进了先进的采矿机械而产量剧增,输出就成了瓶颈。其中蕴藏的发财机会,连活佛见了都要跳墙,何况是清流假道学们?但士绅并未变成“带路党”,却提出要自己掏钱修路,以免肥水流入外人田。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上书给当时的云南都督蔡锷呈请修路的,正是过去反对修路的个旧矿主们。

不过,比起隔壁掀起“保路运动”、保到寸路毫无、直到“解放”时省内都没有一寸钢轨的四川人民来,云南人还是不错的,还真的靠自己集资修建了全国第一条、也是唯一的民办铁路——个碧石铁路。个碧石铁路公司之所以能在全国高标独调,说到做到,我看还是主事者比较干净,没像川汉铁路公司的经理们那样,贪污贪到铁路一寸未修,公司就已资不抵债。奇怪的是,国人喜欢拿丢丑当光荣,历史书上津津乐道那千古笑柄“保路(=保赃)运动”,却无只言片语提到这条真正建成了的民办铁路,或许是怕引来学生问一声:后来呢,铁路保住了么?

个碧石铁路呈T字型,由横直两条线组成。横线西起石屏,东向经鸡街,在碧色寨与滇越铁路交会;直线南起个旧,北上经蒙自在鸡街与横线相交。最初设计时,线路并不经过蒙自,但当年誓死反对铁路通过的蒙自人民这次却又不答应了,不惜掏出几十万银元,请铁路兜了个弯通过该县。碧色寨经鸡街至个旧长近73 公里。由鸡街经建水至石屏长104公里。总长177公里,1915年5月开工,1936年10月10日全线通车,历时21年5个月。是中国建筑时间最长的铁路,上面跑着的是全国最小也是最慢的火车,设计时速25公里,上坡时速仅10公里。

它之所以是全国最小的火车,是因为个碧石铁路的轨距只有60公分,人称“寸轨”(旧时将十公分称为一公寸)。比哈尔滨儿童公园的小火车与阿里山森林火车都小(两者轨距均为0.762米)。货车全长8米,宽1.6米,载重10吨;客车全长11.3米,宽1.65米,定额42人。乘客只能背靠车厢壁,对面而坐。据CCTV拍摄的《来自一九一零年的列车》介绍,公司总经理陈鹤亭之所以要选这个轨距,是生怕若采用与滇越铁路相同的轨距,就会让法国人霸占。这思路大概是:既然不接轨,法国人觉得抢走也没用,也就不会来恃强霸占了。

这一决策注定了个碧石铁路的厄运。寸轨火车不但运量只有米轨的一半,而且因自重太小,摇晃颠簸得非常厉害。据陈鹤亭的孙子说,坐那车如同骑马一般。线路标准也很低,设备十分落后。从个旧到鸡街一段,最大坡度为35%。 ,最小曲率半径为65米。从个旧到鸡街大多是下坡,约一个半小时可到,返回则是上坡,牵引80吨货物需要近4个小时。由此出来个民谣:“云南十八怪,火车没有马车快。” CCTV采访的一位当年的乘客说,火车走得如此之慢,以致乘客跳下去解个小便再上车也还来得及。更夸张的是,他还说,有个小脚老太带着的簸箕给风吹下了列车,她老人家毫不犹豫就跳下去,捡了起来又从容不迫爬上了车,云云。

更危险的是,车厢没有空气制动机,只有机车上有。从个旧出来后一路下坡,坡度还特别大。光靠机车上的刹车根本刹不住。此时司机就得鸣笛三声,车长闻声立即爬上车顶,把各个车厢的手闸关紧。如果车长忙不过来,司机就得爬上去帮忙。他们不像车长那样训练有素,视死如归,在车厢顶上跳来跳去,却只敢在上面爬行。由此又出来个民谣:“英雄的司机,不怕死的乘客。” 当年的司机感喟地说,乘客的性命一半在司机手里,一半在车长手中。车长竟能决定旅客生死,也算是奇闻了。

此外,车钩也不是自动挂钩,而是原始的链子钩。车辆在分离时要把销子拿出来,等连接后又把销子穿好(顺便说一句,教科书上说,自动挂钩是詹天佑发明的,此乃“美国西点军校学雷锋”一类神话。那确实叫“詹氏挂钩”,可惜是美国人伊利•汉尔顿•詹内在1873年发明的,其时他的同宗詹天佑才12岁)。

最糟糕的是,寸轨铁路与米轨铁路在碧色寨交会时并不能接轨,因此货物不能直接联运,而必须在碧色寨装卸——从小火车上搬到大火车上去,或是反过来。这虽给当地农民创造了搬运工的工作机会,却毫无必要地提高了运输成本,也限制了运输流量。 1933年,全年货运量仅8.3万吨,月均只有6917吨。不过,据百度百科说,它的效益却非常好,1933年盈余达170多万元。我看那利润基本是运输锡锭、钨砂等创造的。守着个锡都,想不发财都难。只是据维基百科介绍,修建铁路的成本其实与轨距并无太大关系。如果它是米轨,肯定效益还要高得多。

或许就是为此,1969年,国家将从石屏到鸡街这一段铁路改成了米轨。 1990年,鸡个线停运。当年就是为了出售个旧出产的锡,矿主们才去发起建造铁路,如今个旧市却连通往外地的铁路都没有了。这不能不说是当年发起者的受迫害妄想引来的惩罚。

1912年,铁道协会会刊曾登载这样一首诗:“残贼何心种祸胎,敢挥玉斧弃朱崖;而今万里滇南道,汽笛呜呜伴鬼哀。”百年之后,这变态哀嚎仍然是主旋律。 CCTV拍摄的几部介绍滇越铁路的纪录片中,发言者仍然口口声声骂滇越铁路是“殖民铁路”,是“帝国主义掠夺中国资源”的工具,等等,却无一人能说出那“残贼”种的到底是什么“祸胎”。只有解说员曾在一个地方说道,滇越铁路通车后几年内,法国就从个旧“掠夺”了多少多少万吨锡,除此之外就什么罪行也开不出来了。

“掠夺”?敢情法国人是明火执仗地抢而不是买啊?为何这赤裸裸的抢劫犯罪既未引起国际舆论谴责,亦未引发当地民众反抗?既然是掠夺,为何受害人还要巴巴地集资修个碧线,好让个旧的锡能通过滇越铁路运出去?干出这种盗卖国宝的烂事的资本家,为何又不是与法帝沆瀣一气的卖国贼,却又成了开创民族工商业的先贤呢?

其实如果将滇越铁路与东北的中东铁路及其支线南满铁路相对照,立即就能看出两者的本质区别,也就是“文明帝国主义”(英法)与“野蛮帝国主义” (俄国[含苏俄]、日本与德国)的区别。

俄国人当年在东北修建从满洲里到绥芬河的横贯东北的中东铁路,以及从哈尔滨到大连的支线,的确是为了侵吞中国的东北。光绪二十二年(1896)八月初二日,中俄签订了《合办东省铁路公司合同章程》。合同规定:成立“中国东省铁路公司”,其章程照俄国铁路公司成规;铁轨宽窄应与俄国铁轨一律;俄国有权用铁路免费运兵;公司建造、经营、防护铁路所需之地,若官地则无偿征用,若民地则按时价付给;公司在铁路沿线享有独占的行政权和警察权。

请注意最后一条。沙俄政府利用它,制造出所谓“中东铁路附属地”,把沿线两侧几十公里宽的地带都划进去,由俄国东省铁路公司行使行政管理权、司法管理权和驻军特权,形成比一般的租界规模与面积大到不可胜计的国中之国。其与租界的区别只在于,这片“附属地”是俄国人无偿霸占的,根本不存在“租金”一说。东省铁路公司设在哈尔滨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为沙皇亲自任命的俄军中将霍尔瓦特,拥有相当于类似俄国内总督大权。而中东铁路内部设置也如同政府,设有法律处、学务处、警务处、地亩处、商务部、对中国政权联络部等,实际上成了沙俄在东北的总督府。

越到后来,沙俄赤裸裸的侵略扩张就越发肆无忌惮。他们在东北的几个大城市及中东铁路沿线驻扎军队,设置司法机构,肆意拓展土地,并与吉林、黑龙江地方政府订立了伐木、采矿、航运等合同。中东铁路附属地成了标准的殖民地,由中东铁路局总揽一切大权,包括铁路经营管理、军、警、司法、行政、护路、土地管理、海关、交通、工矿、金融、宗教、卫生、文化、教育、邮政等等。一言以蔽之,中东铁路局相当于在19世纪以前实际统治印度的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是东北真正的统治者。

日俄战争后,俄国将长春到大连的支线(被日本人称为“南满铁路”)以及旅大等地割让给了日本。日本人沿袭俄国人的作法,于1906年建立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该株式会社除铁路运输外,还经营煤矿、钢铁、炼油、水运、汽车运输、电气等,并在铁路附属地内经营土地、房产和掌管行政。日本人在旅大以及“满铁附属地”的驻军,就是后来发动了九一八事变的所谓“关东军”。

滇越铁路是这样的么?它是一条纯粹的商业铁路而非殖民地。中法在1903年10月29日签订的《云南铁路章程》是纯粹的商业交易而非政治条约。它的主要规定是:

1) 河口至云南府,准许法国铁路公司修筑铁路。干线完成后,可展筑支线;铁路用地属官地者,由清政府无偿划拨,属民地者,由清政府购拨。

2) 中国地方官员为修筑铁路进行购料、招派、征地占房等有关事宜,要相助于法国。

3) 外国人违法犯罪由法国领事处理。

4) 中国地方官员负责保护铁路。

5) 修建开办铁路所需应用的机械物资一律免税进口。

6)中国政府于八十年期满时,以法国铁路公司历年帐目为凭据,若能抵偿铁路投资与股本利息,方可收回路权。
 
7) 万一中国与他国失和,遇有战事,该铁路不守局外之例,悉听中国调度。

请注意,它非但没有如中东铁路那样,把沿线两侧划为“附属地”,而且还明确规定由中国地方官员负责保护铁路。法国人拥有的只是铁路的产权,除了领事裁判权外(在中国司法与国际接轨前,也无法要求法国人接受中国的刑讯),丝毫没有附带什么政治经济特权,还特地规定在战时铁路调度完全交给中方,由此保证了中国在抗战期间对它实行了军管。就连“干线修成后可展筑支线”,后来也被中方赖掉了,否则作为其支线的个碧石铁路也不会是民办的。

诚然,在铁路兴修期间,因为受到爱国民众骚扰,法国一度派出军警守护。但此后经过中法双方会谈,法方就把治安管理权移交给中国。 1910年3月15日,中法会订《滇越铁路巡警章程》,正式成立滇越铁路路警督办署,将铁路置于管辖保护之下。因此,铁路通车不久,沿途治安就一直由中国负责。法国人更未趁机在云南驻军。建立把持了一切权力的国中之国。这与中东铁路完全是两回事。

滇越铁路的收回更与中东铁路难易迥异。尽管沙俄帝国主义早在1906年就丢掉了南满铁路以及旅大,而苏俄帝国主义早在1935年就把北满铁路卖给了满洲国,但斯大林在抗战胜利后居然又把中东铁路、南满铁路(此时合称“中长铁路”)以及旅顺当成“战利品”抢了回去,直到1952年年底才把中长铁路交还给中国,直到1955年,赫鲁晓夫才将旅顺归还给中国。

相比之下,1946年,尽管距原来条约规定的80年期满还有44年,国民政府就轻松收回了滇越铁路,所欠款项用“1940年以来因滇越铁路停运,海防封锁, (中方)所受之物资损失”折抵。不能不说,文明帝国主义就是比野蛮帝国主义通情达理到不可胜计。

所以,客观来看,滇越铁路确实是个纯商业投资行为。人们可以指责清廷在经济上吃了亏,但不能昧着良心,硬要说清廷在此事上“丧权辱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因为它跟今日引入外资进行基础建设毫无区别。中国既未丧失主权,也未丧失尊严。国人唯一可以引为耻辱的,也就只能是那铁路不是中国人自己投资、自己设计建造的。

但若要“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当时中国有那个本事么?有无技术队伍与设备不论,有那巨额资金么?腾笑千古的“保路运动”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闹剧只能说明一件事:爱国清流只有一腔热血,脑子是没有D,连在山区修建铁路当是何等规模的工程都不知道。

云南人虽然在后来还真修出了条铁路,证明了并不是所有的爱国志士都只知说大话兼搅屎,但有人也曾“老夫聊发爱国狂”。 1905年,云南士绅12人联名上书云贵总督,请求自主修建滇缅铁路和昆明至四川宜宾的滇蜀铁路,成立滇蜀铁路公司,获得清政府批准后,即开始筹集股份。那结果自然是与“川汉铁路公司”与“粤汉铁路公司”一样,圈钱者捞够后不了了之。幸亏他们没能说动清廷将滇越铁路筑路权收回自办,否则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那条铁路了。如果事情如此发生了,那又到底该是国耻,还是国光?

百年后回首滇越铁路沧桑,令人感慨万端,首先是国人拒绝文明的决心之坚定,令后人错愕难解:为什么一条造福于中国、更直接造福于云南人的国际铁路的建成,竟然会让全省人民如丧考妣,痛不欲生?这种反常心态是如何形成的?为何至今还历久弥坚?

其次是国人虽然世世代代为受迫害妄想所苦,但在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他人尤其是异族的动机和心术的同时,却又认友为敌,认敌为友,“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除了一个袁世凯,当国者竟无一人能看出文明帝国主义与野蛮帝国主义的区别,看出列强中哪些真正是包藏祸心的匪类,哪些是可以平等互利的绅士。孙中山奋斗一生,都是在为烂污帝国主义打代理战争,先为黑龙会效命,后当苏俄帝国主义的马前卒,而就是这种真正的卖国贼,却成了伟大的爱国者!国人的脑袋,到底是出了什么超乎人类理解力的严重问题?

最后则是为云南那短暂的辉煌长叹一口气。因为滇越铁路的修通,那个边远的内陆省份得以走向《河殇》呼唤的“蔚蓝色”,以当时无与伦比的速度扑向大海,迎来了昙花一现的文化经济繁荣。随着那文明之窗被迅速关上,它又跌回瘴烟蛮雨的昏睡中,再度成了官府流放贼配军们的不毛之地。 1949年后,它能引动全国人民注意的,也就是那黑压压一片跪在泥地上的流放知青。不过,这其实不只是一省的悲剧,与上海遭受的跌落比起来,云南的遭遇还真算不了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