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金唢呐评芦文谈重建常识问题(四)

芦笛

三、对重建常识的疑惑

过去批胡平的《一面之词》时,我指出,孔老二提出“四十而不惑”的说道,只表明他根本不是什么思想家,从无深邃的思维探索经验,这才会把“不惑”当成自己成长的一个里程碑。由此可见他的成长只是道德家的修练“圆满”过程,不是思想家的智力成长过程。他那最终的“圆满”境界是“从心所欲,不逾距”,更是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一个人无论随心所欲地作什么事,都不会逾越自己给自己强加的行为规范,这当然很了不起,但这似乎只能证明他非凡的内省功夫与自制力,与创造性思维能力毫不搭界。

如果我是老非,恐怕还能指出这两类不同的高级神经活动在大脑的准确定位。依我这外行瞎猜一气,孔子的精神活动涉及到的大概主要是皮层下中枢以及内分泌系统,不是思想家、科学家们使用的大脑皮层。而如果用西方最近发明的测谎器去探测“东海之道”,只怕所有的“谎言中枢”都处于高度亢奋状态才是其本质特点(所谓最新测谎器是某位英国科学家的发明。和FBI、CIA使用的传统玩意儿不同,它监测的乃是大脑各区域的兴奋程度。受试者必须针对同一问题给出两个相反回答,科学家将其大脑皮层兴奋区域扫描记录下来,再用电脑分析比较,由此判定两个相反回答中哪一个为真)。

任何有点思维探索经验的人都该知道,其实获得“惑”的智能,恰是个体智力发育趋于成熟的一个重大指征。大千世界在乳臭未干的孺子眼中从来就是小葱拌豆腐般一清二白。敝民族至今未完成智力发育的突出表现,恰在于咱们有从钱大师到网上愤青那无数斩钉截铁的“不惑”者。胡主席把那句P话奉为圭臬,恰好暴露了从孔子到胡平到东海,两千年下来,许多中国的所谓“思想家”,其实不过是道德家而已,其共同特点是错把道德修练当成了智力活动。这种误会大概也是中国特有的全民智力笑话吧。

本人当然不是什么思想家,幸亏也不是道德家,所以“惑”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性反射之一,于是在斩钉截铁地论证了疗愚才是启蒙的真实内容、此乃中国的当务之急之后,免不得又要疑惑一番:第一,全民愚昧是否可疗?第二,治疗有无副作用,会不会跟我治疗鲁肃一样,把他越疗越傻了?第三,就这么混下去又怎么样?会不会“无为而无不为,无疗而无不疗”?第四,疗好了,便如何?中国人变得跟西方人一样聪明,就能保证咱们和人家一样成功了么?

老实说,这四个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

我这不是否定自己从长期的观察和思索中得出的坚定的痛苦结论:是纯净的、毫不搀杂的愚蠢,而不是什么邪恶,遑论贪污腐败,才是造成中国近现代史上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重大灾难的根源,而咱们之所以获得了这种举世无双的纯净的毫不搀杂的愚蠢,乃是因为儒家积极反智主义、道家消极反智主义以及由毛共代表的千年痞子毁灭文明、毁灭一切人类智慧成果的强烈冲动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造成的。

这其中至今还在时时大规模诱发群体蠢劲大发作的一个重要机制就是“义令智昏”,它使得全民为了莫名其妙的“大义”,突然坚决彻底全部干净地丧失了人类的基本智力,所谓“逼蒋抗日”、“反饥饿,反内战”、文革、六四、直到近年的反美反日示威,无一不是通过同一短路高频放电造成的民族癫痫大发作。要让这种大发作不再是“资本主义大月经”(伟大领袖在七大上的讲话),当然就只有靠对症下药去“绝经”。

但这种治疗必然要引起全民肾上腺强烈反弹,使得芦笛彻底沦为国人皆曰可杀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倒没什么关系,反正谁也不知道芦笛是谁。充其量,我无非是收到此类信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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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Nawin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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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t: Sat 5/12/07 10:34 PM
To: [email protected]

芦笛,我们组织了一个秘密团队,要是找到你或你的家人就杀了你们!杀你!杀你老婆!杀你儿子!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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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暴露真身又如何?中国人就一张嘴,真要敢兑现这威胁,那倒要让我刮目相看了。问题在于,世上有谁愿意让人骂傻?正如芦太时时棒喝的那样:“不要去拔人家的桩!”“谁需要你的大实话?!”

的确,就算大家都听进去了,群策群力把那桩拔了,那又便如何?咱们安身立命的根基不就丧失了么?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而这精神多半来自于自欺。大夥儿把那自欺的桩给拔了,会不会集体丧失自信自尊自爱,反倒从此成了窝囊废?

还不仅此,对中国的弊病了解越深入,越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越能洞察它们是如何盘根错节地纠结在一起,就不可避免地变得越发悲观,起码我本人就是这样。难道我能把这病传染给众人?

最后大夥儿的结论必然是,反正是不治之症,换谁去当国都一样,民运上台只怕比共党还糟糕(那其实是必然的)。即使仿照西方作改革,最后也要变得面目全非,那又何必折腾?打开了人家的眼,让人家感受到先前懵然无觉的痛楚,却又提不出什么有效办法来解决那顽症,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残忍的行为?

最大的难题还是我在《发现呼延宇先生》一文中说的那个悖论。洛克早就指出,改革必须为传统留足余地,否则不会成功。疗愚最主要的一条,乃是引入西方先进的思维方式,但这就意味着清算深厚的反智主义传统,把孔子老子程朱(特别是后两者)等人的桩给拔了,这样一来便势必造成文明真空,重蹈共党覆辙。但如果如老金建议的那样挂中头卖洋货,则不但要造成认识上的极大混乱,与拨乱反正的措施相悖逆(请参看前节第四条),而且必然助长国人夜郎自大的虚骄心理。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芦按,这是敬爱的陶铸同志的创造性发展。批斗他的革命群众勒令他背诵“老三段”,他吭哧了半天,背出这么一条杂交语录来交卷。)

不疗愚,便如何?咱们就这么混下去,只要世局没有大动荡,政权牢牢掌握在我党铁腕之中,更不要去打台湾,那即使“义令智昏”的民族癫痫再度大发作,无非也就是砸了美日使领馆,点房子烧汽车打罗圈腿而已,并不会造成“逼蒋抗日”、“反饥饿反内战”那样的无从弥补的惨祸,而“犬儒”主义在中国的勃兴,决定了六四式癫痫的发作几率已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只要中国在经济上完成对现代工商社会的转型,全民彻底“犬儒”化,不就能自动消解那“义令智昏”的背时传统了么?知识分子都去忙着搂钱,没功夫忧国忧民,从事“挽狂澜于既倒”的热昏专业,不也就自动消除了士人以万民为刍狗,以自定的道义原则或理想社会蓝图胡乱干扰社会进程的痼疾了么?

就算疗愚成功,中华民族变得和西方先进民族一样聪明,那又便如何?聪明并非成功的充分条件,甚至连必要条件都不是。

我看过一本老美写的报告文学,收集的全是社会各界人士的心声,其中有位妓女的自述最有趣。她说,她被人“强迫作爱”时都在心里默诵古希腊文的变格方式。这种文化素养,岂是来嫖她的大款们可以企及的?可这又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如果她不花功夫去学习那些没用的东西,把心思全花在趁钱上,只怕是她去嫖人而不是人家嫖她。

有部电视文献片更有意思: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向他的百万富翁白丁朋友传授拉丁文,咕噜出一段名言来(好像是西塞罗的),再翻译成英文,那话竟然是:“当活着成了一种耻辱之后,死亡便成了一种美”(英文似乎是:Death is beautiful when life becomes a humiliation)!很明显,他enjoy那种无家可归的日子,并不认为那是什么humiliation。

当然,这是在个体水平,但证之以群体水平,似乎也是同样道理。古罗马人文明之先进,根本就不是我堂堂华夏可以望其项背的,直到中世纪人家还在领导世界新潮流,出了文艺复兴三杰和伽利略那种世界几千年才会出一批的大师。而今又如何?意大利虽然近年经历了经济高增长,但社会问题大概是欧共体国家中最严重的。你敢说那是人家不够聪明所致么?日本从来没多少文化,从未出过大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比中国还不如,那又算是什么缺憾?香港历来是文化沙漠,可人家难道不是更有文化的大陆的追赶对象?

说到底,咱们的民族目标是致富而不是益智。在这点上中国人倒是难得清醒。的确,益智和致富乃是不搭界的两桩事体,日本和四小龙就是证明。既然如此,民族蠢点又有什么关系?

以上四个问题早就困扰我多年了,至今无从解决,特地书此,候高明赐教。

四、关于老金对芦文的评价

我觉得这问题没什么意义,如我在上面说的,如果所谓“芦笛现象”真的存在,那造成它出现的社会人文背景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但人家既然说起,我也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当然只好随便说两句我本人的看法。

老金有一点看得很准,那就是不同背景、不同阅历、不同理解力的人从芦文中看到了不同的东西。但他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咱们也来一把毛主席教会我们的两点论),亦即所谓“芦饭”的形成机制,却没有看到芦敌也基本是通过同一机制发生的:党朋看见我清算党文化、揭我党臭史;民朋看见我扫荡伪民运,毫不容情地拔他们的毛共余孽桩;红崽子看见我揭发他们在红色恐怖中犯下的土匪罪行;黑崽子看见我拒绝充当他们的阶级兄弟;道德家看见我歌颂“犬儒”;骑士们看见我暴打网女;小市民势利鬼看见我两袖清风,一文不名;文学女青年看见我那些“肉欲武训”、“卵巢脑”的恶毒到匪夷所思的辱骂……

说到底,天下有如此庞大的芦敌队伍,当然主要是我的政见使然,但也和我巨大的性格缺陷分不开。我骂起人来不但丝毫不留情面,而且非常恶毒。这对网氓也倒罢了,但在很多情况下完全是无故伤人。例如前天我数落林思云,说:“那种弱智P话,也只有林思云那种毛主席(♀)+皇军(♂)的好孩子会奉为圭臬。”这其实非常恶毒,但科盲不会明白,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括号里的符号分别指代“女性”与“男性”。我写出那话来时,心里竟然有一种恶魔的快感,事后越想越觉得羞惭无地。

不幸的是,这恰是某些人喜欢芦文的原因。去年曾有人问我出书的情形,那时因范先生自报奋勇,我准备在出版《芦选》同时推出史论集,于是便告诉了这位朋友,不料他大为扫兴,说我对你的史论并没有什么兴趣,你的文章的真正看点乃是那些巧妙的骂人话!

甚至就连胖鹭鸶那种颇有水平、网德颇佳的文明写手都难逃此窠臼。记得他有次引用了 “大脑沟回浅如排球”、“身上的油泥如同穿山甲,根本看不见皮肤在哪里”等语。那些话都写在我多年前的旧作里,可他却留下了持久印象,如果不喜欢又岂会如此?由此可见胡适所说“骂人骂得巧妙,便成了艺术”确实在许多国人中成立,即使文明同志也未必例外。

这也是我害怕芦饭甚于芦敌的原因。正因为芦文里什么玩意都有,光看见其中一面的同志必然要上当受骗,过后不免要与我反面为仇,幽灵先生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只因为我批判了胡平的垃圾文字《精英与奴才》,一夜之间,我便在幽灵先生心目中从“最有水平”者成了“共特集团”。他还因此进入几天几夜不吃不睡的持续亢奋状态,不仅写出大堆文字来揭发我,甚至在论坛里一一点名,逼迫每个网友表态,和我划清界限。那戏剧性突变和精彩表演,让我至今想起来还抿着嘴直乐。

在这点上,我不能不痛苦地承认:就我个人的遭遇来看,党朋的做人基本素质远远高于民朋,最糟糕者无非也就是像哑巴那样污秽不堪地辱骂我,但一般不诬蔑我是美帝或台湾特务(只在《说道》论坛上有过一次例外),从未像yqy,Alpha Q,高寒那些人渣一样,言之凿凿地造谣诬陷我是共特,其中积年人渣高寒甚至披露他从其特务RR那儿刺探来的“隐私”(其实是我故意泄露给RR的假情报),甚至凭空捏造出使馆特务头子宴请我的天方夜谭来。

至于老金夸我的文笔,说实在的,这话我也听多了,哪怕是东海先生,在骂我之际也得肯定这条。但我对此一直大惑不解,多次问我家那家主婆:人家都夸我的文采如何如何,怎么我自己毫无感觉?你说呢?她总是给予肯定回答,但那当然不能算数,感情使之然也。

我这可是真心话。我觉得,若论文采,我实在一般,恐怕连张朴先生都不如吧。我的文字的优点不是什么文采,而是清晰、准确与真诚。这其实是芦家人共有的天赋。我家兄弟姐妹共同的本事,就是能把复杂事物的本质讲解得非常明白易懂,到了idiot-proof的程度。这里需要的既是观察、理解和思考的能力,又是语言表达能力,但似乎与文学修养没有太大关系。我的散文之所以能打动文学青年(不论男女),其实也是出自这优点。不是我善于玩弄煽情的文学技巧,而是我能准确地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内心感受来,引起具有类似感情经验的人的强烈共鸣,如此而已。

【全文完】